碎香谣

1、

2016年夏,硕士毕业的柯启诚正在焦头烂额的投递简历。在大陆工作两三年的学长突然发来短信,还未等好好看内容,他的电话便响了起来,是妈妈打来的:“阿诚,你好久没回来了,有空就回家一趟,阿公时常提起你。”阿诚一边答应着,一边挂断了电话,他害怕错过面试的通知。

想起小时候时常抱着自己玩的阿公,柯启诚决定还是回家一趟。阿诚是台南人,在台北读研究生,每次回家都要乘坐台铁,耗时四个半小时,离家远,但对于年轻人而言,台北的机会更多。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妈妈迎了上来,接过他手中的背包。家里亮着橘色温暖的灯光,阿公静静地坐在桌边,看着进来的阿诚。

“阿公,是我。”阿诚蹲在地上,抬头看着阿公满是皱纹的脸。

“啊?”阿公缓缓的开口,瞳孔里映照出了阿诚的脸,“你是谁啊?”

阿诚握着阿公的手,说不出话。阿公的阿尔茨海默症日渐加重,从原来的想不起事情,到现在连最喜欢的孙子都认不出来了。

“你看到我们家阿诚了吗?”阿公用手慢慢地推了推面前盛着米粉的碟子,“阿诚最喜欢吃我做的米粉了。”

儿时,自己在阿公身边长大,阿公时不时会给自己做拿手的米粉。那时候阿公身体硬朗,声音洪亮。还没桌子高的阿诚就站在院子的门口,看著阿公把晚米浸泡的透透得,再磨啊磨,白色的米浆就会从小小的磨盘里渗出来,每到这时,阿诚都会下意识得咽着口水。阿公就会刮着小阿诚的鼻子:“等我做完就能吃喽!”

阿公做的米粉洁白细嫩。每次到了浸泡米粉的时候,阿诚就会趴在桌前,看着阿公在案板上摆好一层饱满的花生仁,横着菜刀将它们压碎。之后阿公在锅里不知道施了什么神奇的法术,夏天里一碗酸辣爽口的米粉,那是属于幼年阿诚关于夏天最美好的记忆。

阿公检查出阿尔茨海默症的时候,自己正在准备研究生的入学考试。为了不耽误小孙子的学业,阿公并没有让家人通知阿诚,只是说医生交代阿公需要休养。阿诚所知道的,几乎都是由父母转述而来的:阿公得知自己的病情以后,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站在家门前,朝着一个方向看了很久很久,从朝霞升起看到了暮星闪烁。之后的那段日子,阿公天天守在电话前,寸步不离,偶尔有电话响起,都会满怀期待地接起电话,又是满脸失望地放下。父亲说阿公是在等待一个消息,一个让他牵肠挂肚大半生的消息。

“阿诚,过来吃饭吧。”母亲打断了阿诚的回忆,唤他过来吃饭。难得回家,母亲张罗了一大桌菜。阿诚看着父母的表情,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爸妈,我想去对岸工作。”

回房间的时候,他看到阿公还是坐在客厅里看着大路,似乎在哼着什么歌。他走了过去,把毯子重新盖在了阿公的腿上,仔细一听,是儿时阿公哄着自己唱的童谣:月光爷爷,保护伢伢。伢伢长大,好做买卖。

阿诚蹲了下来,握住阿公的手:“阿公,我就要去对岸了。不能时常回来看你。你要多保重身体。”

老人并未看着阿诚,倒是反问起来:“你看见我们家阿诚了吗?他要回家啦,他最喜欢吃我做的米粉了。”

阿诚终于忍不住,将脸搁在了老人的腿上,抱着老人无声地抽泣起来。

2、

飞机落地的时候,阿诚还有些忐忑,毕竟是从未来过的地方,但好不容易得到了父母的支持。

同系的学长在接机处高高地举着写着他名字的牌子,阿诚拖着行李立马赶了过去。学长拍了拍阿诚的肩膀:“走。”

坐在出租车里,阿诚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流。

“学长,你在这里住的习惯吗?”

学长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擦了擦眼角:“方便啊!据说很快就会办台胞的大陆居住证会更方便的。”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阿诚越来越融入到了当地的生活,每天忙碌而充实。从一开始的拘束,到现在时不时的和女同事开开友善的玩笑,谈论下电视剧《琅琊榜》里的剧情,商量周末出去聚个餐。

阿诚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打开手机反复检查自己的邮箱,看看有没有新邮件。这时电话响起,“谢谢,谢谢,实在麻烦你了。”阿诚连连道谢,不自觉地想起母亲最近一次联系提及阿公的病情,他的脑子里好像压着一块巨石。想到下午还有工作,立刻捏了捏鼻梁,想让自己清醒起来。

“阿诚。”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自己。

“学长。”阿诚转身。

“阿诚,怎么了精神不行?”学长递过了一杯咖啡。

“没有,没有,只是家里有点事。”阿诚接过了咖啡,抿了一口。

“晚上我们聚一聚。”学长诚恳地建议着。阿诚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和台北夜市不一样,这边的小吃摊分散在城市每一个角落。夜幕中,摊子上亮着橘色的灯光,橘色,总是让阿诚想到家,莫名地感觉到安心。

老板是一个很面善的中年大叔,连忙添置了两套餐具,指了指桌上的铜壶:“朋友来了啊,里面有茶水,自己加呀。”

“知道知道,谢谢啊。”学长摇了摇手,显然是经常光顾这家了。

“阿诚,我给你点了份米粉,和以前阿公做给我们吃的很像。”学长拎着铜壶,给阿诚倒了满满一杯茶,“对了,阿公怎么样了?”

阿诚低着头,看着茶水里晃动的灯光,颓然地说:“不太好。之前阿公还能认得出我小时候的照片,现在连我小时候的样子都不记得了。两边都很努力地找了,还是没找到。”

学长拍了拍阿诚的背:“会有消息的。之前阿公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是需要时间的。”

正说间,老板端上了一碗铺着酱料的米粉。

“你先吃。”学长把米粉推到了阿诚的面前。

看着似曾相识的米粉,阿诚拿起了筷子,想象着小时候的味道,夹起了一筷子放进嘴里。顿时,他的表情凝固了,呆滞了一会儿,迅速扒拉了几大口,反复咀嚼着,还没咽下去,便着急的转身喊着老板。

“老板!咳咳咳。”汹涌的辣味一下子窜了上来。

中年男人有些惊慌地赶了过来,“怎么了,这是?呛到气管里了吗?”

“老板。”阿诚涨着通红的脸,抓着他的手,“老板,这个酱料你哪里买的?”

“买?”老板迟疑了下,“这是我老婆做的,家里的秘方,没得卖。你要喜欢,我盛一瓶子给你,凉拌米粉,最配了。”

“不是。”阿诚站了起来喘着气:“你夫人,是不是姓柯?”

老板有些莫名,不过还是笑着说:“不是哦,我老婆姓冯。”

阿诚好像挨了当头一棒,缓缓地坐了下来,同行的两人纷纷安慰着他。阿诚双手支在桌子上扶着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下。

味道一样而已,说不定阿公的家乡人人会做呢。

“不过……”老板吸了口气,“我老婆的妈妈,也就是我丈母娘,姓柯。”

3、

阿诚反复调整着笔记本上的视频镜头:“妈妈,看得清楚吗?”对面摆了个手势:“画面很清楚,声音也很清楚。”

阿诚站了起来,朝着对面的妇人致意:“表姑。”

年过半百的表姑,就好像当初第一次被面试的毕业生,有些紧张。屏幕的那边,是一脸疑惑的阿公,阿公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坐在这里,用手戳了戳屏幕。

“伯伯,是我,我是冯云,是柯思兰的女儿,伯伯。”表姑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面的阿公依然是一脸茫然,像孩子一样闹着要起立,离开。

“伯伯,记得这张照片吗?”表姑拿出了一张泛着黄的黑白照片,指着里面的一个小女孩,对准了摄像头。

啊,啊,啊。阿公很不安定地在椅子上折腾起来,闹腾着想要做些什么。

表姑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哼起了一首久远而熟悉的歌谣:月光(月亮)爷爷,保护伢伢。

屏幕里的阿公忽然安静下来,看着桌面,缓缓地跟着哼了起来:买卖赚钱,买鸡买肉过年。

恍惚中,阿诚似乎看到了童年:阿公一边炒着酱料,一边给自己唱着歌,他的鼻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混合着花生,辣椒,碎牛肉的香味。伴着儿时袅袅的童音,阿诚自然而然的接续了下去:

日里挑个团团转,夜里挑个牡丹花。

牡丹花下一对鹅,过来过去看阿婆,

阿婆不在家,两个霞姨倒碗茶,

倒碗什哩茶,倒碗芝麻豆子茶,

我个芝麻开花,你个芝麻就在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