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加以说明的是,在我们家多年来的强势领导下,母亲的喜怒哀乐已主宰着全家人的情绪,在她面前,我是不敢太放肆的。但是,身经百战后,我心里亦不无怨言。打从相亲开始,或许是嫁女心切的缘故,一向要强的母亲,忽然一反常态地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姿态来择婿。但凡来相亲的男子,她几乎没有一个不满意的。讲话结巴是忠厚老实,言辞轻浮是活泼有朝气,矮人聪明,胖子富态,长相古怪的人命好,必欲嫁之而后快的心态,使我敢怒而不敢言。我正想以“哪一个来相亲的人你不满意”来顶嘴,忽然隐约地听到门外媒婆低声问那位男子:“要不要带小姐出去走走,进一步认识认识?”
那位男子用很低却很肯定的声音说:“不用了!不用了!”
这样的回答对母亲的打击远比对我的伤害还要大。我向母亲耸了耸肩膀,做出“你看!可不是我说不要的,人家也不满意我”的表情,母亲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起来。
虽然双方皆无意,然而,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在这种状况下,当事人的意见终将变为最微弱的声音。不由分说地,两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还是被送上了一辆亲友的汽车。汽车开到台中公园附近把我们倒了出来,两个人就站在马路边,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好歹都得继续演下去。既然两个人都没有心理负担,事情倒又变得简单起来了。搅和了一个早上,这时候才真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识。我想起不远处的图书馆似乎正展出南张北溥及黄君璧先生的画,于是提议前往。没想到很快获得同意,两个人边看边聊,我当时年轻气盛,仗着在杂志社做了几年事,世面见得不少,自认对画的了解还不差,便在他跟前大放厥词。这人倒是绝,一路上默不作声,只是适时地点头微笑。我只当他是研究自然科学的人对文学、艺术一窍不通,干脆藏拙,哪里知道,他是真人不露相,不但浸淫甚久,而且可以画上几笔。我那天算是班门弄斧,这是后来才晓得的。
在西餐厅用过简单的午饭后,二人都无心继续,便分道扬镳。分手前,他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你台北的电话,我有空去找你?”
我心里窃喜,女人家虚荣的毛病又充分暴露出来。我可以不喜欢他,却希望天下人都爱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整个春天都快溜走了,这个人再无任何消息。开始时一点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期盼,也在忙碌的生活中很快地被淡忘。我仍然和以前一样,一边舔着旧伤,一边行尸走肉般相着亲。
一个没有安排任何相亲活动的星期天早晨,我在台北租来的小阁楼里,正和一大堆脏衣服做殊死战,电话铃响了。居然是那位“松鹤延年”的男子,他期期艾艾地邀请我和他共进午餐,我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很快地在两盆脏衣服和一位沉默的男子间做了抉择。
那天,我穿着一件宽松的鹅黄色洋装赴会。进了餐厅,我看到男子的眼睛亮了一下,说:“喂!你今天跟相亲那天看起来很不一样,我喜欢这件黄洋装!”
我愣了一下,感觉啼笑皆非,这样的话算赞美还是讽刺?我笑着回答:“原来你喜欢这件黄洋装,早知道包好了让别人拿来就好了。”
很多事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如果早知道了,恐怕事情都将改观。这位貌似忠厚的男子原来并不像外表那般老实。当时,他同时和其他三位也在相亲的女友周旋。那天,他原是约了另一位教书的女友,谁知信件给耽误了,伊人没有及时收到,竟回南部去了,其他两位女友也正好都出去了。从桃园专程北上,就这样孤零零的,心有不甘,于是,电话本翻呀翻的,突然看到我的电话,就这么阴错阳差地,两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为什么要了电话号码却许久不来约我呢?我一直纳闷,很久以后,他才轻描淡写地解释:“哦!要电话号码只是一种礼貌罢了,给女士的虚荣心一些满足呀!当时,凭良心说,我是没想再去约你的。你太瘦了,而且,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温柔一些的,文文静静,不要有太多意见的,而你,太嚣张了。”
我气得哇哇叫,可惜为时已晚,在相亲那年的冬天,那位男子,第一次见面时拎着布包袱的那位,已糊里糊涂地成了我的丈夫。
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那位男子三十岁时的日记,正是我二十七岁那年的春天。日记上工工整整地画了张图表,表上列着他同时交往的四位女子的芳名,名字下是品行、个性、家世、学历、生活情趣、习惯等项目,逐项计分,很是科学,而我名下的积分居然是四人中最低的。我联想到那年春天的种种委屈,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失声。这张表对我的意义是,那位男子在其他三处被判出局,才轮到我接收。
“我才不要别人挑剩的。”我愤恨地说。
男子依旧慢条斯理地安慰我:“不是这样说的。应该说,这种科学的东西看似科学,其实最不科学。有时候人们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这番似是而非的说辞听起来颇富哲理,何况也为我扳回了面子,我于是回嗔作喜。虽然没有王子和公主那般罗曼蒂克的故事,两个人却也从此过着快快乐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