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哭泣

1994年母亲的逝去,开始让我们频繁地看到父亲的哭泣:在医院、在太平间、在火葬场、在青龙桥墓地,父亲每一次直面母亲离世的现实都会号啕大哭。在母亲去世的最初五年,每一年我们都要去“上坟”五次:清明、忌日、上元、寒衣、除夕,父亲率领我们到坟前给母亲焚香、烧纸。每一次看着父亲在母亲的坟前焚化一大包金纸锭(那是他一个一个叠起来的),看着父亲痛哭时擦不干的眼泪,看着父亲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抖动……我们也都忍不住落泪,我们落泪经常更多的是因为看不了父亲的悲伤,而不只是对于母亲的追念。

小时候,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之间有过亲密的话语和举动。可是,家里无论多穷,兵马司胡同52号母亲的东屋里,桌子上都会有雪花膏和香粉、粉扑、口红,那是母亲的奢侈品;父亲还会给母亲买一毛五一个(当时,那是很高的价钱)的果子面包(面包里有核桃仁、葡萄干之类的果料)、烤馒头,那些都是母亲所爱……长大以后我渐渐地明白,那些也是父亲对于母亲独特的“爱的表达”。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对于一起生活了整整一个甲子的母亲的亲情,全部化成了长流的泪水。

然而,父亲仍然是“坚强”而“自立”的。母亲死后,他选择了自己过日子,他学会了熬豆粥、包饺子、炖肉、炖鱼……他对我们说:“我什么都行,不用你们管。”他炖的肘子非常好吃,葱、姜、大料、酱油等调料,都是严格按照早年他在肉食加工厂做临时工的时候记录下来的比例放置的。他用炖肘子招待我们,也把炖肘子带到青龙桥去给母亲尝尝。

我慢慢体会到,“人到中年百事哀”其实不假,那是因为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下降,而他的责任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人到老年就更加悲哀了,那是因为,他的儿女已经进入盛年,有自信却缺少历练,有勇气却缺少失败的经验,而此时,父母对子女的指挥已经失灵。有时候,老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却无可奈何——不愿意儿女为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再一次付出代价,特别是无法弥补的惨痛代价。这时候,父亲就越来越多地把他的“忧心”和“无奈”化成泪水。

父亲最担心的是他唯一在外地的儿子,担心他因为择偶不良而生活不幸福,担心他的退休金太少,生活贫困,有了病没钱医治。他担心那个一个人过日子的女儿将来会没有了下梢。他也因为几个女儿“关系不和”而难过,他希望一家人都感情融洽。他尽心尽力地为我的三个妹妹做股票,不厌其烦地对她们讲述“买到最低价、卖到最高价”的原则和诀窍……让他做股票的女儿们都从他那里得到了钱、学到了有用的知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年轻时其实很少为自己遇到的困境而落泪,他做行商、做装卸工、烧锅炉、修暖气管道、做和泥的小工、捡马粪、捡槐花、捡马齿苋、下乡种地……一直是能屈能伸的。

他一单买卖挣过几块金条,做一天小工挣过一块二毛钱,一天的工分也挣过三毛三分钱,可是父亲从不怨天尤人。母亲说过:“你姥姥说你爸爸心路宽,什么时候都是‘小车不倒总往前推。”他的一生都是推着这辆小车往前走,他以为生活的意义就是自己的责任,就是“挣钱”和“抚养子女”。为了养活我们,供我们上学,他什么苦都能吃,只要能挣到钱他就不觉得苦,从没有为自己经受的苦难而流泪。生性坚强的父亲,把一生的泪水都集中到了他的暮年。

父亲死后,我在父亲的遗物里看到一张信纸,那是父亲在母亲去世百日那天写给母亲的信的留底,上面写着:

赓虞:

自从你到人民医院监护室之后,又由监护室去往西天,至现在已经一百天了。我实在太想你了,不知你现在在哪里?我给你烧去很多的钱,也不知你收到没有,深以为念。我真诚地希望你用什么方法告诉我你的情况和我们给你的钱你收到没有,托梦也可。你如果到家看我,我非常欢迎你。我真愿意你来看我,你很聪明,也必有灵验。旧历八月十五晚上或八月十六晚上,我给你送钱,地点在高碑胡同35号门前,你去取吧!

祝你好,不要惦记我。

蔼光

旧历八月十三日

父亲在给母亲写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是泪流满面的。

父亲一定以为母亲能够收到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