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在安凤下咀一户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我们都不知道她具体的生辰八字,只能从外祖母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尤其是在多子女家庭中,活下来要靠运气,母亲硬是凭着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活出了精彩。
老人们总说母亲年轻时很漂亮,但母亲年轻时没有照过相,我们自然也无法知道她那时的容颜。我小时候只顾着玩闹,也没有认真端详过母亲。等到我们有了照相机,想到要关注母亲的时候,母亲的两鬓已染上霜花,额角也布满皱纹。
我上小学时,曾被一位高年级的女生拦在路上,询问我父母是不是军人。据此推断,母亲年轻时一定气质不凡。据父亲说,他当年特地雇了一顶花轿迎娶母亲,可见,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和珍贵程度。
母亲一生辛劳,直到七十岁还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家务活更是她的“势力范围”,任何人都难以插手。母亲厨艺很好,能把一些粗粮和难吃的食物调制成美味,把大众食品做得精美,但她从未给自己做过一顿美食。母亲也总能清楚地记得我们每个人的生日,并在生日当天为我们做一份长寿面——面条加荷包蛋,但她却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母亲一生都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黑色的平布裤和蓝士林收襟上衣是她的常服,就是这样普通的衣服,母亲却穿出了整洁、得体和端庄。母亲一年到头都梳着发髻,不戴任何头饰,只有在端午节时,才在发髻上簪两朵栀子花。母亲乌黑的头发和洁白的栀子花是我们家端午节特定的符号。在幽幽的花香里,在菖蒲、艾叶装点的门楣边,我们吃着母亲亲手包的粽子,度过了无忧无虑的懵懂岁月和青春年华。
母亲有八个儿女,这样的大家庭在挣工分的年代,日子过得尤其艰难。母亲不仅要和父亲一起外出做工,还要操持家务。每天天不亮,她就要去自留地里摘菜,然后洗衣、做早饭;晚上在我们睡下之后,她要巡视我们睡得是否“老实”,是否盖好了被子,之后,检查我们换下来的衣服鞋袜,缝缝补补,直到深夜。
雨雪天气不能出工,母亲就和姐姐在家里做针钱活。母亲的针线活很好,常有女人上门求教。我们兄弟姊妹多,不可能人人都添新衣服,常常是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所有的衣服都是母亲亲自裁剪缝制,细针密线,让我们穿得舒舒服服、整整齐齐、大大方方。
春节是孩子们翘首以盼的日子,而对母亲来说,则是最劳神辛苦的时候。白天,母亲洗衣浆裳、准备过年的食物和祭品;夜晚,她飞针走线,给我们赶做新衣、新鞋。不知有多少个寒冬腊月的黎明,我一觉醒来,都发现母亲仍在昏暗的油灯下,孤零零地做着针线活。家中经济状况不好的时候,没有新衣服过年,母亲就设法为我们每人做一双新鞋,这是困难时期她能为孩子们准备的最好的新年礼物。这个习惯持续多年,直到我们都成家立业。
母亲很善良、豁达、乐观。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未与人争吵过。每当我们和别人家的孩子发生冲突时,母亲总是批评我们,安抚别人,即使我们很得理。就连一向强势、不好相处的祖母,与母亲都相处得十分融洽。我的小爹爹晚景凄凉,人见人嫌。母亲在自家粮食短缺的情况下,总是隔三岔五给他送去食物,甚至把他接到家中吃饭。小爹爹去世后,留下一个患精神病的叔叔,母亲又默默照顾他多年,直至他病故。叔叔患病时,大家都拿他没办法,唯有母亲的轻言慢语能让他顺从平静。
在我的眼里,母亲没有敌人,更没有仇恨。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任何人的不是,她总是微笑面对所有的人,包括和我们有“过节”的人。
我在初中时得过一种怪病,浑身浮肿,腿上、手臂上布满红点,如被蚊虫叮咬过。因为无钱去大医院治疗,就去了村里卫生所。所幸有位医生医术高明,很快就找到了病因。父亲卖掉部分口粮凑齐了医药费,母亲就来诊所陪护。那时诊所条件极其简陋,只有一个黄泥烧制的炉子和几张旧木床。母亲以平时练就的生存技能,很快就安顿好了我们的生活。她上山捡拾枯枝朽木做柴火,为我熬药、做饭。一连十余日,母亲消瘦了,我慢慢康复起来。那时母亲焦虑的眼神、憔悴的面容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衣裳总是被汗水浸透,母亲的脚步总是来去匆匆。平时忙碌,节日忙碌,儿女长大了她还在忙碌。忙完了春季忙夏季,忙完了端午忙中秋。在闹粮荒的日子里,母亲总是把稠一点的食物留给父亲和她的孩子们,粗粮、剩菜、剩饭全部被母亲“承包”了。 母亲中年以后所患的贫血、晚年所患的胃病都与此有很大关系。
母亲平时言语不多,她总是淡定、从容,从不责怪父亲,更不埋怨社会。我想正是因为有母亲这样的贤内助,父亲才有精力主外,在男人世界里勇敢地搏击风浪,赢得众人的敬重。
就在我们经济状况略有起色、为父母筹划颐养天年的时候,母亲突然病倒了。病倒的前一刻,她还在灶前忙着给我们做饭。
母亲用尽所有的力量和病魔战斗到最后一刻,留给我们的是无法忘却的平静与安详。我想,母亲一定舍不得离开我们,更不想儿女看到她痛苦的样子。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我无数次责备自己,没有提早安排母亲的晚年生活,甚至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呜呼,有母如此,我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惶恐。愿母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