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握着娘的手,恸哭起来。明眼人一眼看出,娘走得很平静。
娘的存折上终于攒到两万块钱了。
娘看着存折上那一串数字,像是看到自己养的肥美的鸭子下了一串金蛋蛋。
自从娘的存款到了两万元之后,娘每次走出家门,背虽然还是驼着,却把顶着花白头发的脑袋抬得高高的,跟角眉弯都是笑意,笑得像晚秋瓜架上的一朵黄花。
娘穷了一辈子。
穷了一辈子,怨不得娘,谁让娘当初嫁给懒得远近闻名的爹。娘的好脾气和爹的懒活计成了正比。日上三竿,锄地回来的娘,看见爹还睡在炕上,淌着的口水浸湿枕巾。娘提水涮锅生火做饭,饭菜熟了,爹睁开蒙眬的睡眼,笑嘻嘻凑到桌边来,将一碗稀粥也能喝得山响。娘拾掇了碗筷,就去山上割猪菜,圈里的肥猪是家里一年的指望,粮食不够,再没有油水,三个挨肩的半大小子要耽误长个子。娘扛着一麻袋猪菜回来的时候,爹正坐在东墙根躲阴凉。爹看见娘身上沾着草末,头上裹着半旧的纱巾,手上被猪菜染成了绿色,他就讪讪地站起身,叫娘过来歇歇。娘有时也要哭骂一阵,怨自己那么精明的爹,当初咋把自己嫁给这样懒惰的汉子。其实,娘心里清楚着呐,要不是因为当初娘家地主的成分,咋也不能嫁给又懒又穷的爹。在穷最值钱的岁月里,爹仗着穷,娶回了花骨朵一样美丽又勤快的娘。
爹在三个儿子都结了婚之后,常常坐在饭桌旁,捏了一个白瓷酒盅,对娘说,你看你当初愁啊愁,怕我的儿子娶不上媳妇,你看看,咋样?现如今孙子都抱上了吧?爹的得意常常被娘的白眼压制回去,对儿子们结婚这件事,娘总觉得欠了孩子们很多。
娘的光景渐好是近几年的事,娘养的土鸡笨鸭被城里的饭店相中了,隔三岔五,小饭店的老板开着小车来取一趟。娘卖鸡鸭的钱,给爹买些酒,给孙子们买些零食,自己一分也不敢乱花。娘身上还穿着十几年前的旧衣裳,旧是旧,却洗得干净,穿得平整。娘总说,穷不是邋遢的理由。
爹看见娘隔三岔五走着去镇上存几十元几百元的钱,就忍不住唠叨她两句,说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大把年纪,还舍命不舍财。娘抢白爹说,你懂啥?我就想过过银行里有余钱的踏实日子。
娘是突然病的。一天夜里,娘的肚子突然疼起来。强忍了一夜,第二天,爹要给儿子们打电话,娘躺在炕上,蜡黄着脸,摆摆手说,儿子们都在外地打工呢,来回一趟,耽误工夫也耽误钱,孩子们都不富裕。
爹劝娘说,无论如何也要去医院瞅一眼,钢条一样的人,咋说不中就不中了呢?
爹从娘那里要出存折,把两万块钱取了出来。爹从银行回来,把依旧鲜艳的存折递给娘,娘打开存折,久久地看着余下的个位数利息,深深地叹了口气。
爹和娘启程去市里,走之前,娘把钱分成两部分,留两千做路费,其余的都缝进内衣兜里。
医院看病的人多,挤挤挨挨的。总算检查完了,爹扶着娘,让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他走进诊室去问医生,医生指着刚拍的片子上的一团阴影说,怀疑是肝癌,住院吗?得做手术。
大半辈子不知道疼惜娘的爹,忽地流下了眼泪,住住住……他忙不迭地回医生。
爹出了诊室,娘还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墙壁,看着爹,眼神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爹小跑着过来说,不碍事,医生说不碍事,要住几天院,用点药就好了。娘突然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爹束手无策,哭了好半天,娘抽抽噎噎地说,他爹,我的钱丢了。钱咋会丢呢?爹惊得一脸的灰白。我也不知道,娘抻出缝在内衣上的一块补丁说,等我发现,就剩下这块补丁了。
爹在医院的走廊里愣了一会儿神,咬咬牙说,给孩子们打电话,孩子们总会有办法的,病总是得治,赚钱的日子在后面呐。
不要打。娘拼命地摆手说。孩子都不宽裕,不要拖累他们了。我的病养养就好了,村西的老吴头也是肚子疼,用白鸭子和仙人掌炖汤,吃了几次就好了。自己家有现成的偏方,在医院花冤枉钱干吗?娘不等爹回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出了医院。
娘从医院回家后的第四十五天,去世了。
去世前,昏迷了两天的娘突然醒了过来,她嘴唇翕动,好像有话要说,爹将头凑了过来,娘告诉他,剩下的一万八千块钱没有丢,被她掖在柜子里面的花被子下面。娘说,当初我就没把钱缝进去,攒着我们养老的钱,我还能舍得看病花进去?这回我不行了,钱你俭省着花,别给儿子们找麻烦,孩子们都不富裕。
话说完,娘就去了。爹握着娘的手,恸哭起来。明眼人一眼看出,娘走得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