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株玉米

每年的父亲节,我都要到父亲的坟墓前去坐坐,和他拉拉家常,谈谈庄稼的长势,我相信父亲能听见,因为,在坟墓前那片绿油油的春玉米田里,总有一株春玉米,向我点头微笑,我知道,那就是父亲。

在父亲简单而敦厚的字典里,在父亲简单而恢宏的情感里,他自己的一生就是一棵会走路的玉米,他和他的玉米站在一起,有一种不分彼此的和谐。

和玉米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老年更钟爱玉米了。老家的二亩地,年年毫不例外地被父亲全部种植上春玉米。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播种、出苗、拔节、开花、灌浆、成熟、收获,每个环节,父亲都坚持用最传统的方式耕作。一茬茬玉米,在父亲的侍弄下,汲天地之精气,吸土壤之养分,借父亲之汗水,灵性地在二亩地上,生存着,延续着,真诚地供养着父亲的精神家园。

每逢春风吹醒冻裂的泥土,父亲就会起早贪黑地牵着耕牛,扶着犁铧,挥着响鞭,在那块土地上,耕耘他的憧憬、梦想和生活。父亲夸张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牛鞭,却只轻轻地落在牛背上,苍老的吆牛声,将生活的苦难和艰辛远远地抛在身后,把对未来生活的希冀和向往演绎得淋漓尽致。黑黝黝的泥土带着新鲜的气息,在他的双脚间穿梭而过,两鬓斑白的发丝在阳光里泛着银光。经过一遍遍耕、犁、耙、耢,土地上连一块土坷垃也没有,平展展地等着玉米种子入住。当布谷鸟唱着“布谷、布谷”的时候,父亲开始点种玉米。父亲挖一个小坑,把自己精挑细选的玉米种子放进两三粒,用一双大脚轻轻埋平。待母亲喊他回家吃饭时,父亲总是再种上一垄,然后捶捶酸痛的腰,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似的,长舒一口气。

炎热的夏季,父亲猫了腰,低了头,锄头在青苗间犹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锄到草倒,不伤青苗。那是父亲一生历练的结果,多年劳作的娴熟。父亲在玉米地里拿锄头的姿势很美,很优雅,也很豪迈,父亲劳作的形象与玉米的和谐泼染成一幅生动而有趣的田园图画。

秋天来了,父亲把玉米接回了家。当一只只剥开皮儿的玉米系在一起,成簇成串地晾在屋檐下的时候,金黄玉米为质朴如水的小院画龙点睛。玉米黄金的光泽在屋檐下、院落中、大门下、堂屋里、东西厢房里、灶间、仓房各个角落流连,整个小院沐浴在金碧辉煌中。父亲眯起双眼像打量自己的儿女一样打量满院的玉米,他满怀喜悦,擦亮火柴,点燃老旱烟锅子,“吧嗒”地猛吸一口,顿时,玉米的丝丝芬芳,糅合着烟草的香味,在小院中弥漫开来。

新玉米剥完、晾干、碾好,母亲在灶膛下燃起玉米秸,蒸一大锅玉米窝窝。玉米窝窝上尖下大,金灿灿的像一座塔,父亲形象地管玉米窝窝叫黄金塔。父亲习惯在玉米窝窝的窝眼里,塞满浇上香油的剁碎的咸菜、辣椒,吃起来香喷喷、甜丝丝的,那是父亲的最爱。

父亲去世时,距离玉米收割仅有五天之遥。父亲最后留给我们的话是:“吃不上今年的黄金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