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奶奶走后,我爷爷跟着我三叔过。

虽然早已分了家,但三叔的家是挨着老家盖的,二层平房正对着一间泥瓦房。那时,堂屋里住着爷爷和奶奶,后来,就只剩下爷爷一个人了。印象中,老家的泥瓦房里有点儿黑,厨房就更少光亮了。爸爸和二叔,隔些天就去看看爷爷,一起吃个饭,划划拳,喝点酒。虽然是在一个村里,但每人都有自己要忙活的农事。那时候村里还不时兴打工,待在村里的人更多一些。

我记事的时候,就知道爷爷是胖老头儿,外公是瘦老头儿,一个住在村里,一个住在另一个村里。听我爸说,爷爷曾当过村里的大队长之类的官儿。这好像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最大的官儿了。这个官儿,在运动的年代里,被撤了下来,因为爷爷认过一个干闺女,干闺女的家庭“成分”不大好。也不知道是她家认的爷爷,还是爷爷认的她,总之,爷爷的官儿就因为这件事没有做长。

爷爷会炕馍,在台子场下面开了一家炕馍铺。小时候,我总去台子场玩,那里有修鞋的、炕馍的、小卖部,还有个诊所,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村里请戏的时候,戏台子附近就更热闹了,台上是花花绿绿、扭扭打打的唱,胡琴、锣鼓声,台下是密密麻麻的脑袋。

说起来,炕馍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手艺,一座炉火,一个馍筐,一个鏊子,一把固定好的秤,再加上案板、面粉就够了。揪一块儿面团,搁秤上量一量,添些面,减些面。擀成面饼放鏊子上炕,炕成两面略黄时,就搁在鏊子下边炉火的边缘上烤。炕好的馍,趁热放进苇草编制的馍筐里。炕馍的时候,爷爷会揪出一个小面团擦鏊子上的油,一天下来,这块面团成了金黄的小面饼,又焦又香又脆。我记得吃过好几回。

我爸说,你爷爷靠着这个小手艺,也算是挣了点儿零花钱,攒了些钱。“你爷爷走的时候,还给我们兄弟留了些钱,虽然不多,但还是让我们挺意外的。”我爸说。“小财靠人,大财靠天。”我爸说,“这是你爷爷跟我们讲的。”这一句话,时不时会被我爸拿出来说,让我安分守己,挣的钱够花就行了,别乱折腾。

胖大概是我们家族的特征,我们几个堂兄弟长大后,三十多岁时都开始发福了。照片里的爷爷,脑袋圆圆的,身子胖胖的,脖子显得很短,笑眯眯的。脸也很大。这张照片是奶奶去世后不久拍的,爷爷身边站着我爸、二叔、三叔。很遗憾,也很不理解,为什么奶奶还健在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拍些全家福。也许是因为那时候还是胶卷相机时代,老家都已经分家了,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也都没想过照相这些事。

也许是因为胖,爷爷得了脑梗,落下了偏瘫的后遗症。照料爷爷的事情被重新提上了日程,三个儿子轮流十天。到日子了,爷爷就坐在架子车上,从这家拉到那家,从村子这头拉到村子那头儿。

爷爷偏瘫的时候,我好像已经上高中,两星期回来一次,碰上爷爷在我家,我也帮忙洗脸、喂饭、上厕所。我妹妹照看得多一些。有一次,爷爷拉在了床上,我硬着头皮去清理。妈妈说,你这孩子帮上大忙了。人一老,带着病,看着就会很可怜。爷爷会突然大叫起来,我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听我妹翻译一遍,要吃饭,还是要喝水,还是要上厕所。当时的我,只是觉得爷爷含糊不清的话,喂饭帮忙的事,都有点儿麻烦。

我记不起来爷爷是哪一天走的。爷爷躺在泥瓦房堂屋正中间的床上,挂着吊针,等待着生命走向尽头。屋里点着蜡烛,说是蜡烛不能灭。吊瓶里的水滴得很慢。爷爷好像一直醒不过来,喘着气。我爸和两个叔叔在旁边。二叔摸了摸盖着被子的爷爷说,腿很凉。爷爷身上的热气在一点点儿散去。吊瓶里的水不再往下走了。爷爷走完了他的一生。

我爸和二叔还是三叔去跟村里的、村外的亲戚报丧。报丧的时候,老家的礼仪是跪地磕头。不知道他们那天磕了多少头。

老家祖坟挨着河,埋着家族的亲人。一个大坟在顶点,其他的坟呈扇形分布。在奶奶的坟边,打一个墓穴。爷爷和奶奶合葬。放棺材的时候,我妈跳了进去,沿着墓穴四边走了走。这是葬礼的一部分。然后,我妈拉着墓穴边伸出的手,回到了地上。这一幕,我印象格外深刻。妈妈披麻戴孝,上来的时候脚还滑了一下,我看到我妈有点儿害怕。

爷爷和奶奶合葬在一起,他们养育了五个孩子。

我初中的时候已经寄宿,周末回家时,爷爷看我,问我学习的情况。我说,有时候背不下来东西的时候,我就朝自己的脸蛋扇。爷爷笑着说,可不敢啊,扇坏了。八月十五前后,我到家的时候,爷爷拿布包了几块儿月饼看我。给你带点儿月饼吃。爷爷说。

我爸在老家会上给爷爷买过一顶帽子,卖帽子的说,冲着你这份孝心,帽子给你便宜两块钱。我爸是家里出了名的抠门儿,但在孝敬爷爷上,没的说。我妈笑着告诉了我这件事。

回想起来,小时候,我不懂事的地方还有很多。一次老家会上,爷爷来家里,锅里还有蒸面条,我没有想起来盛一碗给爷爷吃。而更小的时候,过年,大年初一,我们总是提着包裹好的一碗饺子,送给爷爷奶奶吃,“送扁食”。好像越长大,越不懂事了。

爷爷离去好几年后,一次我在公交车上突然想到了爷爷给我送月饼的事,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爷爷还送给过我柿饼,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柿饼的滋味,还给我做过面疙瘩汤……

爷爷的炕馍铺和那一排修鞋的、小卖部的门脸都早已砌成了墙。戏台子现在也鲜有大戏上演。过往的一些事已经被封存,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