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来电话说要来看我。
“别来了,忙着呢。”我赶紧拦着。
“都快两年没见着你了,过年也没回来。”
唉,我是真不想让娘来,大城市生活压力大,工作忙,真顾不上。
那天早晨,公司有一个重要活动,必须提前准备。天刚蒙蒙亮,闹钟一响,五分钟洗漱完毕,我抓起一片面包就跑。一推门,竟然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
“啊!”我一声惊叫。
来人赶紧站起来,喊着:“丫儿,吓到你了?”是娘。
“不是说不让你来吗?”我不禁埋怨道。
“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槐花饼子。”娘嗫嚅着。
娘舍不得花钱,坐最慢的火车,辗转两天才到。她怕吵醒我,就一直坐在门口,浑身脏兮兮的,沧桑又落魄。
“我得赶紧走了,你自己弄点吃的吧。”我说着就风一样跑了。
“把饼子拿着,早点回来——”娘还在喊着什么,我已经飞奔到了一楼。
晚上10点,我拖着满身疲惫回到住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被罩都洗得干干净净。娘做好了饭菜等我,又不敢催我,只好一遍遍地热。我吃着变了味儿的槐花饼,心里五味杂陈。娘脸上的皱纹更多了,稀稀拉拉的头发盘在脑后,只不过还是那么长。
娘,留了一辈子长发。为我。
娘的长发,又黑又亮。娘手巧,编七股辫,比歌里的小芳还好看。
娘还有一个藏宝箱。四四方方,红漆,雕花,娘宝贝着,谁都不能碰。
有次趁她不在家,我偷偷打开箱子,一下子像进到新世界,里面都是女孩子喜欢的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当然,还有娘的嫁衣。不知深浅的我,逮着机会可劲霍霍(方言:糟蹋,破坏),可把娘气坏了,照着我的屁股蛋结结实实给了一巴掌。这是娘唯一一次打我。打那以后,我再不敢碰那箱子。
留长头发干活不得劲,还热,可娘说不能剪。娘说,生我时,正是最热的三伏天。看着像泡在水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娘急得上火,堵奶发烧。娘忍着痛,把头发散开,一点一点捋平,轻手轻脚地把我抱过去。我躺在缎子面般又凉又滑的“头发席子”上,真就止住了哭声。等焐热后,再将我换到旁处。不记得折腾了多少次,总算是熬过了夏天。后来竟养成习惯,每晚必须枕着,手还要攥着娘的头发才睡得踏实。
我睡觉不老实,可炕滚。半夜醒了找不到娘,眼也不睁,小手四处摸索着。娘往往睡得正香,头发猛地被薅过去,整个头皮都被扯住,疼得眼泪直打转,早上起来满炕的头发。
那次,娘去送亲,按照习俗头天晚上要住那,第二天吃过席面再回来,怕给我折腾上火,就没带我。眼看着天越来越黑,我咧开嘴就开始哭,任谁都哄不好。爹看我哭得直抽抽,实在没辙,半夜12点,骑上车子径直就去寻娘。娘回来了,我满足地睡了,梦里还笑着。娘看着我红肿的眼睛,哭了。
家里条件差,可娘总能变着花样往我嘴里塞好吃的。哪怕是一块糖,我也要嗑下一半,塞娘嘴里。我俩嘻嘻哈哈笑着,我想就这么永远陪在娘的身边。
后来,我考上大学,成为第一个走出大山的孩子。娘高兴,沧桑的脸上闪着动人的光泽。临开学,我像小时候那样拽着娘的袖子撒赖不想走。没有娘在身边的日子,我怕。
娘说:“我的丫儿长大了,得学着自己往高处飞喽。”我摩挲着娘的头发,强忍着没哭。
毕业后,我留在了大城市。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没有娘的头发,我也能睡得踏实。工作越来越忙,离家越来越远。我好像忘了我从哪里来。
“丫儿,你爹自己在家,我也放心不下家里的鸡鸭,明天就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娘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
“我太忙了,实在抽不出空陪你,年底休假回去再好好陪你待着。”我暗暗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我送娘到车站。娘好像变小了。娘给我钱,怕我不要,偷偷塞我包里,有零有整,皱皱巴巴一堆。
我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直到那天爹说:“丫儿,你回来一趟吧。你娘身体本来就不好,她太想你了,她那个拗性子非得逞强。”
我心下一惊,急忙订了车票。娘的头发更少了,露出大片头皮,却依然留着长发。我像小时候那样枕着娘的头发,摸着娘瘦弱的身躯,鼻子一阵阵发酸,又怕她看见,偷偷转身抹掉。
娘让我去取那个箱子,那个我再也没敢碰过的箱子,里面全都是我小时候的东西,我的胎毛、百露的小衣服、第一张奖状,还有一个布包裹,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竟然是用头发编的平安结。
“小时候天天薅掉好多头发,就想着留个念想,攒多了,就编成个平安结。娘没啥给你的,就盼着你平安快乐。”娘说。
“娘,娘!”
点评:
小说写了当下的一个热门话题:老一辈人对子女倾注了全部的爱,但子女并不珍惜,也很少回报。这是常见的题材,但写得颇不平凡,小说的成功在于用了大量催人泪下的细节,写出了一个让人读之难忘的母亲形象。女性作者细致的观察、敏锐的捕捉、细腻的描摹,把一篇并不惊心动魄的小说,写得如此回肠荡气,让人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