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被世界温暖以待

我妈毫不犹豫地将她从寒夜中拉出,用一碗馄饨的温度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人在意着、关爱着她,还有人愿意在她艰难的时刻,给她独处和消解的体面。

许多小吃店主都拥有对顾客过目不忘的本领,这项本领在我妈身上又被无限放大,比如过了十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陈阮,并依然记得她的口味。

这一年春节前雪下得极大,我跟我妈收捡着小吃店里的东西准备回家过年。窸窸窣窣的声响里,我忽然听见她惊声道:“谁?”我心头一紧,顾不上穿外套就跑了出去。门外暗影里正站着一个人,背着光,看不清样子。

我妈拉住我的手定了定神,放缓了声音又问了句:“是谁?”那人动了动,从暗影里走出来,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我一时间只觉得陌生又熟悉。我妈愣了愣,忽然快步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说:“你是陈家的小姑娘!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这么冷的天怎么站在外面,快进屋!”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里的人逐渐重叠,她是陈阮。

我妈给陈阮倒了杯热茶,满眼怜惜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了后厨,把刚收好的东西又一一搬了出来。半个小时后,我妈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到了陈阮面前,说:“芹菜猪肉馅儿的,多放香菜没有葱。我还加了小磨香油,你从前最爱吃了。”

陈阮看着我妈,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这表情我从前也见过,她是害怕一眨眼,蒙在上面的水壳子就会破掉。良久,她拿起勺子一只一只地吃了起来,然后越吃越快,最后捧起碗来,像许多年前一样,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我妈笑了,回身把在店里过夜时用的一张折叠床支起来,铺好厚厚的棉被,说:“姑娘,今晚你在这帮阿姨看下店吧,明天咱们一块过年。”不等陈阮答话,我妈就拉着我匆匆出了店门。这短暂的重逢里,我竟没反应过来要和这个年少时短暂的玩伴说上一句话。

陈阮从小就是个另类。我们镇子不大,年深日久的住户大都相识,夫妻不睦的例子也不少,但大多数会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陈阮的父母却不同,他们很年轻就结了婚,很快有了陈阮,然后又很快在婚后的一地鸡毛中发现了对方的匮乏,于是像草率地结婚一样,又草率地离了婚。陈阮就像是他们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一个两人都不愿意承认和面对的错误。

陈阮的父母离异后又各自组成了家庭,陈阮跟着父亲住在镇子东头,她母亲的新家在镇子西边。从此,陈阮就成了一个钟摆,不停地徘徊在小镇两头。

那时候来我家吃饭的,要么是称兄道弟需要点小酒小菜以暂时逃离现实生活的中年男子,要么是由父母带来解馋的小孩儿,为了果腹而孤零零地来吃饭的陈阮难免显得有些另类。我那时并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每次来都只要一份小碗的馄饨,我妈却总会给她碗里多捞上好几只——收小碗的钱,上大碗的量。

我小时候零用钱很少,所以对我妈的大方很不理解。有一天放学,我跟小伙伴儿们玩得起兴,在夕阳快西下时才猛然想起误了回家的时辰。我撒腿便往回跑,路上看见陈阮正站在她母亲的新家外敲着门,里面却久久无人应答。我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我看见陈阮咬了咬嘴唇,犹豫了几次终于还是又抬起了手,刚准备敲的一刻,门忽然猛地被拉开,里面的人嘟囔着扔出五块钱,又“唰”地一下关上了门。她站着没动,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我说不出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父母爱子天下都是一样的,却不想这世上有慈爱的双亲,也有狠心的爹娘。我妈就在这个时候快步走了过来,我缩下头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一脸怒容,我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手牵起我,一手牵起陈阮,把我们带回小店的桌边,然后系起围裙,往滚烫的汤水里丢进一只只胖馄饨。她照例给陈阮上了大碗,然后微笑着看我们吃。那是我第一次懵懂地明白我妈包含在那碗馄饨里的暖意。

我跟陈阮从那天起变成了饭友,每到晚间便抵头而坐,一人抱着一只海碗比赛谁吃得快。我妈一边数落我们,一边笑着帮我们擦掉飞溅出的汤汁。陈阮会在这个时候微微抿起嘴角,那是我关于她笑的为数不多的记忆,可惜连这份记忆也没能持续太久。

我们上到初三的那一年,陈阮忽然退了学。她法定上的监护人——她的爸爸再次离了婚,她得跟着一起外出打工。陈阮走的前一晚,我妈包了她最爱吃的芹菜瘦肉馅的馄饨,滴上小磨香油,撒上一大把香菜端到她面前。陈阮摇了摇头,说:“我没有钱。”我妈背过身去,差点掉了泪,说:“不要钱,以后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回来,阿姨还给你做。”

我站在一旁只是拼命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安静的陈阮,我也时常失语。那一天,陈阮抱起碗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她端着碗遮住巴掌大的脸,久久不愿放下。那是我关于她的最后的记忆画面,再见面,便是十年后的今天。

中间这些年里节庆回家,我也曾零星地听到些她的消息。开始的时候是说她父亲赌钱,把她打工挣的钱都输光了;后来又说她情路不顺,换过几个男朋友却始终没能安定下来,好不容易瞒着父亲攒下的一点钱也被一个善言的男人骗得精光;再后来说是她父亲为了躲避追债出了交通意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镇子里关于陈阮的传闻从来没有间断,但这些也不过是为人们提供一点饭后谈资,没有人觉得陈阮属于这里,也没有人期待着她有一天会回来。甚至包括她不久前刚刚病逝的母亲。

陈阮该是终于辗转得了母亲过世的消息才回来的,可丧事早已过了月余。她在这世上再无挂碍,也再无牵绊。

陈阮孑然一身地出现在我家店门口的这个夜晚,肩头上压着一层厚厚密密的雪花,想是已在这寒夜里徘徊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一扇为她而开的门,寻不见一个和她有牵绊的人。除了十年如一日,依旧记得她、也依旧记得她口味的我妈。

我妈毫不犹豫地将她从寒夜中拉出,用一碗馄饨的温度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人在意着、关爱着她,还有人愿意在她艰难的时刻,给她独处和消解的体面。

那晚回到家,我妈始终醒着,她一会儿问我有没有注意她给陈阮铺了几床被子,够不够暖;一会儿又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忘记放枕头,有没有帮她烧壶开水。我想出言安抚,我妈忽然坐起身来,说:“她会不会半夜就走了?”

我坐起身把衣服递给我妈,自己也套上外套,说:“妈,咱们去店门外悄悄看看吧。”我妈连忙披上衣服就下了床,我俩蹑手蹑脚,生怕在雪地上踩出涩而脆的声响,小店里的灯光从矮窗前斜斜地映在雪地上,我妈安心地舒了口气。等了许久,小店的灯终于灭了,我妈打个手势,笑着悄声说:“睡了,咱们也回吧,明天一块儿过年。”

第二天清晨,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我跟我妈早早赶来,店里却已没有了陈阮的踪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子上的一副碗筷也洗得干干净净,下面压了一张纸币和一张字条。我拿起字条展开来,上面写着:“谢谢您的馄饨,让我有勇气等到今早的阳光,新年快乐。”我妈看着字条,哭了又笑了,她握着字条看向窗外的阳光,说:“新年快乐。”我内心怆然:只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