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母亲每次做饭之前,都会征询我和弟弟的意见,当我们兄弟俩掰着手指头想了半天,也说不清楚到底想吃什么时,母亲就会双手一拍道:“那就擀面条吃好啦!”闻听此言,我和弟弟像打了鸡血一般严辞抗议:“吃啥都行,就是不吃面条!”
也不知道为啥,父母一天三顿面食,都宛若品尝山珍海味,我们兄弟俩却天生抗拒面条。鉴于这样的云泥之别,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暗自思忖:“难道我和弟弟都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当然,童年的世界里,虽然心存犹疑,但并不敢明问。
有时被我们挑食的恶习折磨烦了,母亲会眉头紧锁地斥责我和弟弟,说我们兄弟俩生了北方人的命,却长了南方人的胃。吃面条多好呀,汤汤水水的不但养人,还易于消化。母亲还一脸正色地吓唬我们,挑食的孩子长大以后都会“烂嘴角”,生胃病。我和弟弟听后,吓得魂飞魄散,多少有所收敛。
为了勾起我和弟弟的胃口,母亲不但凭北方女人的聪慧勤劳,将普普通通的一瓢面,擀出细如粉丝的面条、宽若柳叶的面叶以及白绿相间的韭菜面皮,还会在面汤里面卧俩鸡蛋作为“诱饵”。逢年过节偶尔杀鸡,母亲则会将炒熟了的两根鸡腿单独保留,以备日后下面时,可以从腿肉上扯下几绺鸡丝。放到锅里打牙祭。
但我和弟弟常常心照不宣把碗里的荷包蛋或鸡丝捞出吃完之后,还是将寡味的面条和面汤弃之不理。母亲见我们糟蹋粮食,脱下布鞋就朝我们的屁股上打来,她边打边骂:“小冤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吃面比吃黄连还难吗?你俩当顿不吃下顿也别吃,饿死你们算了!”
滚滚“淫威”之下,我和弟弟抱头求饶:“娘,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好好吃饭还不行吗?”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一番狂风暴雨般的责罚之后,我和弟弟乖乖回到餐桌边,涕泪纵横地拿起筷子,将各自碗里剩余的面条吃得一干二净。
酷夏时节,面的做法又有不同。我和弟弟会从井里压出清澈拔凉的井水,倒入干净的空瓷盆里,给母亲的清水面条降温,井水撤换三次,确保面条从外到里彻底清凉。母亲还会从菜园里面采摘些许苋菜和豆角,洗净后用开水清焯,加上陈醋、香油、蒜泥、黄瓜丝、葱花、食盐等一应食料,倒进凉了面的瓷盆里面搅匀,直至入味。
在酷夏的燥热里吃上这样一碗清凉爽口、开胃提神的凉拌面条,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因为,也只有在知了声声的盛夏,我和弟弟才不会对面食心生厌嫌。
农闲的时候,母亲心情大好,家里的面食会升级成饺子。儿时生活穷困,没有余钱买肉,吃的大多是素馅水饺,原料有韭菜、鸡蛋、馓子和粉丝。馓子是母亲狠心花一块钱从下乡货郎那里买的;粉丝是自家产的,纯手工;韭菜是从菜园里割来的,新鲜嫩绿;最后的土鸡蛋,则是从鸡窝里掏出的,余温尚存,再加上葱、姜、蒜、小茴香等各种食材,被母亲三下五除二地洗切斩剁后,一盆清香诱人、堪称完美的饺子馅就做好了。偶尔赶上家里炼油,饺子馅里再放点切碎了的热腾腾、香喷喷、油汪汪、足以提味的猪油渣子就再好不过了。
饺子馅调好之后,母亲开始和面擀饺皮,她一边擀饺皮一边教心不在焉的我和只会捣乱的弟弟包饺子。母亲向我们传授经验:“素馅饺子必须包成月牙形,肉馅饺子则要包成猫耳状。”母亲没有解释为什么,因为老祖宗就是这么传下来的,在她定下的家风里有一条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传统,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于是,我和弟弟便硬着头皮将这般“真理”深深记在了心里,并用笨拙的小手,将水饺捏成奇形怪状的“面疙瘩”。
同样是面食,由于投入了更多的时间、精力与食材,饺子吃起来,味道就是与众不同。热腾腾的饺子刚端上桌,我和弟弟就开始大快朵颐,这时候的桌上就显得其乐融融,母慈子孝了。
母亲对于面食的改造,除了面条和水饺,还有馒头、包子、烙饼、煎饼、疙瘩汤、葱油饼、水烙馍等等多种形式。一瓢白面在她手里,总能做出花样频出的美食来。连和我和弟弟都将做面食的每一道工序,熟记于心。
但即便这样,离开父母去外地求学,乃至工作定居南方之后,我依然对面食不冷不热,除了可口的水饺之外,一切关于面食的餐饭我都几无兴致。离开故乡近二十年来一直如此。
直到在一个凉风瑟瑟的秋日周末,妻子出差在外,女儿跟随老师去外地游学,我独自在家,看着落地窗外秋叶簌簌而落,打着圈儿在空中飞舞,一抹寂寥的忧伤油然而生。天气骤然转凉,我也饥肠辘辘,跑到厨房里准备下一碗清汤寡面充饥。
我本来是想规避煎炒烹炸的繁琐,但不知为何,凭着对母亲做面试的依稀记忆,我将面条捞出控干后,又起火炒了一盘青椒鸡蛋,并把青椒鸡蛋拌入控干后的筋道蓬松的无味面条里,一口气竟然吃了两大碗。
吃着吃着,沉睡近二十年的味蕾突然苏醒,母亲做的面食的味道,悄然在胃腔里面生根发芽、抽枝散叶。走过国内外多个城市、遍尝过诸多美食的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随着年岁增长,经济富足,不管你是否家财万贯、为官一方,抑或远渡海外、声名远扬,骨子里难忘的美食,还是儿时故乡的味道。
突然,窗外一阵秋风吹来,悄然掀起了我的衣角和刘海。我裹紧衣服放眼望去,天空之上有几片棉花一般的云朵,在城市的楼宇之间徘徊。在这静寂的一瞬间,我很想念日渐苍老的母亲,想念母亲做的乡间美食,想念愈发遥远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