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起这件事到最后录制完毕,用了十天左右。这十天,因为这件事,孩子不再是病人,不再提自己的病,只是非常用功地练琴,以至于他父母给我打电话说:“劝他注意一下身体,别累着了。”
我立刻给孩子打电话,“威胁”他说:“如果再不注意休息,录磁带的事情就取消。”他听了立刻说:“好,好,我今晚就不弹了,不弹了。”
因为这件事,父母也不像是病人家属了,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中,我能感觉到他们难得的放松,并且,他们特别愿意谈这个事情,说别的事情时也总爱往这个事情上转。而我也渐渐明白一点,他们三个人的气氛被录磁带这件事改变了。
病人,病人家属,他们之间必然会有因病而生的、顽固的压抑气氛。打个比方,就像冰,广阔阴冷,即使有阳光照着,也能感到无所不在的寒意。寒意之上,是每天都有的烦躁,像冰盖上肆虐的风;或者,是越来越重的压抑,像冰盖下更深的“寒流”。
这种气氛,仅凭他们的努力,可能根本无法消除;加上志愿者,也无法彻底消除。但是,如果有一件能让所有人都有点激动的事情,就可以淡化这种压抑。更重要的,他们回到难得的、纯粹的、有某种期盼的温暖氛围中,在这种氛围中多待一些时间,也是一种良性的压力发泄。
这种发泄于无意中进行,但却是真实地进行着。
在病人与家属之间,从一想起对方就心情不好,到一想起对方就有点激动,这是一个重要的改变,这种改变即使是暂时的,也是非常重要的!
不久,正式录音的时候到了。由于工作原因,我没有到现场,不过,我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即:大家在一起聆听这些歌曲的时刻,期待着一种惊喜在那一刻达到圆满……
那盘磁带录制出来了。
我被邀请到孩子家里,一起去听录音。
在他家的小客厅里,孩子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的旁边,一起看着对面桌子上的录音机,孩子的父母站在录音机两旁。
阳光很好,照进这个小客厅,我们中间的空地上有闪动的光影。
仿佛一个重要的仪式,我们每人的脸上都有点严肃的味道,以至于孩子突然说了一句:“我有点紧张。”
我们都笑了,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但在我心中,这仍然像一个仪式,能够带给一个临终孩子非常深刻的快乐,就是一种仪式。
按下录音播放键,几秒钟后,孩子的歌声传了出来。
也许是录音机的问题,孩子的歌声听着有点闷,但是能够听出来孩子唱得非常用心。有意思的是,孩子的模仿力真的很强,唱张宇的歌时就是张宇的味道,唱张学友的歌时就是张学友的味道。
听的时候,我一直面带微笑,并用余光观察孩子的表情,他确实有点紧张,脸有点红,后来他完全听进去了,开始闭着眼睛跟着一起哼哼,手也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而他的父母,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我(看我的时候,我就点点头),一会儿看看孩子。他们看孩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是有变化的,一开始是盯着孩子看,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后来就放松一些了。
偶尔的,我们三个相视一笑。
你能体会那种心情吗?他们为孩子付出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但是挽救不了孩子的生命;而我,看到了孩子在疾病中的痛苦挣扎,也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但是这一刻,在这一刻,我们在满屋的阳光中听他的歌,并且相视一笑,心中有着某种莫名的满足。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磁带的一面已经听完,在按键自动跳起的那一刻,屋里掌声雷动,仿佛一场演唱会获得空前成功,所有听众激动不已。
不是吗?此时,不就是一场生命的演唱会吗?
这场演唱会的主角,我身边的孩子,先是羞涩地低下了头,然后就一扬头站了起来,向大家,向屋内的歌迷热情地挥手……
他的爸爸妈妈,开怀大笑。
二十几天后,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后,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有时间就来家里坐坐,其实,我们……已经把你看成我们另一个孩子了,有时你来医院,我们就觉得是哥哥来看弟弟……
现在,在写以上文字时,那个小屋的样子,以及所有人的表情都历历在目,真的就像——我现在出门,走几分钟,就又到了那个家。而那个情景永远在那里,或者,像一个电影镜头反复播放……那里有着巨大的温暖,说不出这种温暖为何如此强烈,也不知道为何事隔那么多年,那种温暖仍然那么强烈。
于是,我相信,临终阶段,一家人与关怀者共同创造与分享的温暖,那种温暖,注定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