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就是最好的砝码(2)

如果给他一本电话簿

20世纪60年代末,史景迁在香港、台湾开展研究。

在台湾,通过房兆楹的帮助,他获得了查阅故宫档案的机会。这如同打开一座宝藏。康熙皇帝是在成年之后才开始学习汉语的,这让翻阅皇帝朱批的史景迁深有共鸣。他在康熙那些运笔缓慢、书写清晰的汉文中,发现这位皇帝会把“密”写成“蜜”——辨认错字成了史景迁与太太偷偷分享的小乐趣。

直到1974年,史景迁才初次踏上大陆的土地,“把英国、美国和中国三个国家真正地联系了起来”。

那个时候,大陆的知识界并未对史景迁产生特别的兴趣。据说钱锺书曾调侃,史景迁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家”——当然后来他又否认了这个说法。

2005年,史景迁的书才开始出现在大陆书店的书架上。中国的读书人在黄仁宇之后又新奇地发现了另一种叙述历史的方式——宏图大略和王朝兴替退隐了,小人物的命运挣扎成为焦点。人们将史景迁与黄仁宇进行比较,发现他们有着微妙的不同。在《王氏之死》中,史景迁依据有关县志、官绅笔记和回忆录,讲述了300多年前,山东郯城一个妇人王氏抛弃丈夫任某,和情夫出逃,途中被情夫抛弃,最后被丈夫掐死的故事。

凭借这个故事的线索,史景迁描述了清初山东社会的状况和民众生活,历史在这里得到一种更富有人性的展示。他甚至花了几千字的笔墨,来描写王氏死前的梦境:“世上正是冬天,但这儿很温暖。荷花在冬天的绿水里绽放,花香随风而来,有人想把花摘走,但当船过来时,荷花飘走了。她看见冬天的山上布满了鲜花,房间里金光耀眼,一条白石路通向门口,红色的花瓣撒落在白石上……”

这样的文字出现在历史书中,即便是读惯《史记》的中国人,也觉得一时难以接受。许倬云开玩笑说,给史景迁一本电话簿,他可以从第一页的人名开始编故事,编到最后一个人名。

在《太平天国》中,史景迁花了大段文字去罗列狗的消息:“1862年的大雪之后,洋人的狗开始失踪。最早是一条黑猎犬,在2月份被人从医院附近带走。第二条是‘梯撒,一条浅棕色的牛头獒,尾巴短而粗,鼻嘴色黑……”

“当时,饥荒使得人们非常虚弱,他们开始偷他人的狗来充饥。那些天,我想到很多问题。如果你有一条狗,你会怎么给它起名?你会用什么来喂狗?当你的狗不见了,你会去哪里找它?”史景迁解释他写狗的原因。

他用当时报纸上关于狗的材料,讲述了一个另类的上海故事,并把它看作太平天国历史的有趣补充。从他津津有味的文字里可以看出,他对这样的写作方式有掩藏不住的得意。

历史在此模糊低语

作为一个在美国研究汉学的英国人,史景迁并不总能很好地理解中国的古典着作。在讲述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故事的《前朝梦忆》里,他把“效东坡老尽十五琖,为鼠饮而已”理解为“与(诗人苏东坡一口气喝十五杯酒相比,我真是饮酒界的小老鼠”,而实际的意思是,“只能效法苏东坡喝十五小杯,如同鼠饮”;把“岁久成帙”理解成“时间长了,成为习惯”,而实际的意思是“时间长了,记录的文字累积成册”。

但这些瑕疵,与他具体入微的史观对中国人的震动相比,可以被忽略。

在北京大学的另一场讲演中,史景迁再一次阐述了他对历史的看法。

他用了一个半小时谈论雍正统治时期中国社会的交流。他从“历史中留下的那些模糊的低语声中”搜罗出几类人群:经商者与行医者,国内流放犯人,僧侣与考生,客栈经营者与算命先生等。

史景迁举例子说,当时有很多夜航船,雍正很想知道这些船驶向什么地方,官员说船太多了,我们无法知道每艘船的航线。雍正会批示:你们一定得找到,我想知道!我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就得给我答案,如果没有答案,你们就找出答案。

“作为一个西方人,我对这些生活在小城镇的,或者是高度流动的中国人的了解其实是很有限的,他们的生活有很多晦暗不明之处。我也相信,如果我们更好地注意这些历史的见证人,我们和未来的历史学者可以对那个时代有更清晰的认识。”在这场演讲的结尾,史景迁总结道。

史景迁依然无意于提出问题或解决问题,他只是讲述所有的故事,讲述外国人与中国现实的冲突,他们彼此间的偏见、傲慢与坚持。

两种不同的文明,分据天平两端,重量各异。史景迁毕生的写作,都像在维护这架跨文化天平的平衡,而故事就是最好的砝码,增进了彼此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