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变老,真是新鲜的经验呀!”这是最近常让我喟叹的事。
曾有人针对女性做访查,一生中最惬意的年岁竟然是52岁左右,也差不多就是我这个年龄。仔细想想确也是如此。成家的,儿女多已独立自主;未婚的,也已摆脱了两性的角力,身心顿时闲适了下来。回首半百人生,有未尽之处的,可重整旗鼓,去完成许多自年轻时便萦回的梦想;再不济,也可和同年龄层的姐妹淘到处溜达,重温年轻时的闺蜜情,无异性干扰,这同性情谊是更入佳境了;积极些的,依过去累积的经验与能力,到医院、慈善机构当志工,让后半人生更具意义。
这些年,我的生活改变不大,一样上课写作,一样养猫养狗,但细细琢磨,发现随着年龄渐长身心还是起了些变化。首先便是步调放缓了,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不即刻做就会死人的,或者说是体会到,天底下没什么事非你不可,不会因为少了你这世界无法继续运作,年轻时“舍我其谁”的想法已飘然远去。
因此,就让一切节奏缓和些吧!开车放慢了,沿途的风景变得宜人,也少接些罚单。进食时,因为细嚼慢咽,品尝得出食材的差异,且听得到身体的需求,不仅吃得越来越素,也吃得越来越粗,过往觉得是喂鸽子的五谷杂粮,现在却欣赏得来那股嚼劲及粮香,配着自己地里的青蔬、自己腌渍的酱菜,餐餐都是珍馐。此外,食量也在递减中,只要微撑,脑子当机呈一片混沌,所以再也不涉足那些自助吃到饱的餐厅,既浪费食物,又和自己过不去。
当然,除了积极的一面,老之将至也带来不少困扰。比如每天晨起都需花半个钟头,才能从发傻的状态中苏醒,等把家中猫、狗、鸡、鹅、鸟都喂饱了,却又忘记自己是否吃高血压药了。要出门时总得进出好几次才把东西都带全,回到家来,又发现好些东西落在外头了。最大的喜悦是本以为丢失的伞,却好好地杵在家里,因为根本忘了把它带出门。诸如此类的怨叹惊喜,已成了家常便饭。
虽粗茶淡饭又减食地过日子,却阻止不了躯体呈辐射状向外扩充,且身上的不随意肌越来越多,任你吸气再吸气,它们仍不为所动,似宣告独立地弃你而去,就算发了狠地锻炼,它们也坚持地呈断层分布,不肯连成一气成圆弧曲线。更糟的是那腮帮子,简直和大公猫没两样,五官因此涣散,眉眼淡得失神,镜子早不敢照了,偶尔在擦身而过的橱窗前惊鸿一瞥,都要诧异地问:“那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很不幸的,还真是你!
许多的人名、书名、地名、电影名,已到嘴边呼之欲出了,却叫不出就是叫不出,因此和人说话变得像是在玩填字游戏:“那天我遇到那个谁了,就是上次开那个什么会时认识的呀!她不是说在哪儿教书的、偶尔也会喂街猫的那个女的呀!”说的人自以为提供了足够的讯息:开会、教书、街猫、女的,但听者藐藐,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我也见过年龄相仿的人,以这种填字游戏交谈,即便互相都抓不到那些答案,也完全无碍彼此的交流。
年轻时有一次去养老院探望一位长者,在他的案头贴着一张字条:“钥匙、钱包、眼镜、雨伞、关灯、关门。”那该是出门前的备忘录,看得我心酸又同情。然而一眨眼,自己也差不多到了随时该记下些什么的年岁,只是很怕有一天,会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那个因传染性失眠导致全体村民失忆的情节,村长坐拥一屋子的小抄,却完全不知道它们要提醒自己些什么。
步入初老,我只求脑子运作无碍,致力让思绪保持清明,可以亲睹自己缓缓地步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细细咀嚼渐老乃至终老的况味,我想当面对并接受“人都会变老”,或者“人要够幸运才能待老”这样的想法时,晚景是可以怡然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