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看着一帮陌生的小孩子推推搡搡地在院子里互相踩影子玩。突然有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愣住了,接着“啊”的一声跑了,然后孩子们全都扭头看向那个大孩子看过的方向,跟着一个接一个地跑掉了。只留下我,有点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这是那年暑假我被送去姑姑家借住的第一天,还不太清楚那些孩子跑掉的缘由。如果他们来得及告诉我的话,我大概也会跑掉,但是就是因为来不及,我才认识了唐米。他走到我面前,问我怎么不跑。我说:“为什么要跑?”他说:“大人没有告诉你,遇到我就要躲得远远的吗?”我老实地摇头:“没有人告诉过我。”
爸妈开的店生意不好,资金紧张,将雇的厨师、打荷的、跑堂的人都辞退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亲自上阵。他们没有明确告诉过我这些,只是对我说放暑假了,让我去姑姑家住。那一年我9岁,已经隐约知道这是因为生计所迫,报不了暑假班,他们顾不上也没法雇人照顾我,所以才让我去乡下姑姑家。
唐米比我到乡下的时间长一些,我去的那天,他已经待了快两个月了。因为听说新来了一个城里的小姑娘,所以他才挪步出来看看。唐米有先天性心脏病,一不小心就喘不上气,人也瘦小,脸色青紫,被寄养到乡下来是因为他的爸妈出国挣钱去了,他们想等攒够钱了回来给唐米做手术。院子里的小孩都得到过大人们的嘱咐,不要和唐米打闹。唐米不能跑不能跳,当不了马,做不了兵。到了小孩这里,就直接简化成:不要和唐米玩。我也是外来的小孩,或许因为我是一个安静的小女生,抑或因为我喜欢听故事,反正,我成了唐米的朋友。
我之前也来过姑姑家,是来做客的,没过几天就回去了,所以对于我来说,来这里就是体验新鲜生动的乡村生活的。而来此寄住之后,我害怕天黑后空寂的深山,害怕夜里各种鸣叫的虫到我枕边,害怕爸妈把我抛诸脑后,不再接我回去……这些,我不能讲给院子里的小孩子们听,他们会嘲笑我,我便只能讲给唐米听。我们俩坐在唐米外婆家连接阁楼的木梯上嘀嘀咕咕,姑姑喊我回家吃晚饭时,我还舍不得走。
院子里的小孩们经常追逐奔跑、玩丢手绢、玩老鹰捉小鸡,有时他们组队差一个人,没办法,就把目光投到阁楼上来。入夜,他们去捉萤火虫,怕被大人骂,就让我出面去请求得到准许。还有院子里明婆婆的西瓜,只有我和唐米去,才能得到两个特别大的拿来分给他们……
慢慢地,因为我这个“两面派”的存在,唐米和院子里的小孩们也有了交集。因为我被叫去救场,唐米也不免被邀去吹口哨当发令员;他们捉到萤火虫,也会装到两个玻璃瓶里给唐米和我一人一个;因为抬走了明婆婆的大西瓜,他们在酷暑里好不容易挖到的野地瓜也会送给我们一份。
院子里的小孩们讲故事的标准配置是《白雪公主》《灰姑娘》《丑小鸭》,知道《青蛙王子》和《拇指姑娘》《莴苣姑娘》的高一筹,再耀武扬威一些的,会讲《会开饭的桌子,会吐金子的驴子和自己会从袋子里出来的小棍子》《穿靴子的猫》。而唐米,拥有一个更多故事的奇幻王国:匹诺曹、爱丽丝、尼尔斯、彼得兔、借东西的小人……
虽然唐米讲话很慢,讲一阵之后还要停下来歇一会儿,但就在这断断续续里,我们集体听完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特别是雨天,完全是唐米的故事会时间。不过晴天一到,他们又呼朋引伴地离唐米而去,所以细数下来,还是我听得最多。
那个奇妙的世界不会因父母为生计奔波得顾不上小孩子的心绪而飘摇,不会因为寄人篱下要表现得得体而黯淡,也不会因为和唐米成为朋友被其他小孩叫作“瓜丫头”而消失。它们亮闪闪地矗立在那里,等着你走进去,敲响黄金钟,然后各种人物和动物出场汇聚,开始一场奇妙的魔法舞会。
“不要哭,你的眼泪是金豆豆,被老鼠们看见,会飞快地来搬走存起来,等积少成多把你淹没得不能动弹就大事不妙了……要勇敢,你只要一直举着手里的剑,黑骑士们就不敢轻易来犯,等天鹅看到了,就会率领部队前来支援……”
现在想想,那时唐米也不过10岁。比起姑姑的安慰,他的话更深入人心,大概是因为他有太多次和“恶龙”战斗的经历,有太多次自己安慰自己的经历。因为有了唐米,那个7月竟然变得美妙,以至于“天鹅们”在大暑节来接我走时,我还心有不甘,想要继续住到暑假结束。他们完全没有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因为在寄住前,我可是趴在屋前台阶上拽着大门哭着不去的。
后来的每年暑假,我都要带上喜欢的书去姑姑家借住一段时日,直到过完大暑。不管是烦忧、疲惫还是哀愁,在那里,都通通地被萤火虫带着放到了银河里。虽然,唐米早已经不在那儿了。再后来,暑假难求,但每年大暑,我都要过一过这个属于大家却又只属于我的节日。因为在那一年,在那一天,我终于告别了那个孤单、谨小慎微的自己,甚至,还有之前没有过的些许光焰腾空而起。
那年我9岁,去和10岁的唐米告别。
身体孱弱但内心强大的他说:“别哭了,你看你能跑得那么快,只需要再勇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