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风会吹来(2)

这样的空气中,人忍不住要开始反省:的确是应当出来,而不是总待在屋子里。

忽而听到几声响亮而动听的鸣声,这是什么鸟呢?那鸣声显然来自比很小的雀子们大的鸟。往那声音来源的方向搜寻了一番—一只黑色的鸟—一只八哥正停在树上唱歌,不过几秒,便倏一下飞走了。书上说北京的八哥可能源于笼养的逸鸟,数量正在逐步增加,这样看觉得很有意思。接着往前走,又有两只珠颈斑鸠和一群麻雀在一片油松林下找食吃。鸽咕咕们屁股一转,转瞬隐没不见了,只剩麻雀们在树下,不顾向暮的空气中渐渐侵起的寒气,不停地这里啄啄,那里啄啄。小团淡褐的毛球们,光看它们的动作,很容易以为它们空无所获,然而回来放大了看相机拍下的瞬间,分明在那张开的小嘴里看见了类似种子的东西。

天色渐晚,双脚也逐渐感觉得到地上升起的寒气,我开始往回走。

在西边的树林背后,可以看到远处夕阳的红色渐渐染上了那一片的空气,使之带上淡淡的黄色,东面与北面的天与云却仍保留着明净的蓝与白的融合交错。刺槐冬天的骨骼近于黑色,老枝劲直曲折,小枝细碎嵖岈,映着背后天空,一时竟有着元人古画的意趣。

在路上我遇见一只塑料喇叭,挂在树上,不停播放着口号。走至一块水泥空地边,在一棵高高的毛白杨上,我再一次听到一阵儿婉转而明亮的鸣声。一只黑色的鸟。是刚刚那只八哥吗?举起望远镜,才发现原来是一只乌鸫。在寒意渐深的空气里,这只乌鸫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一心一意地鸣唱,一小段一小段地,像一个吹口哨的人,唱一小段,停歇几秒,接着又唱起下一段。在这音声中,出现得最多的是一段五音节的鸣唱,带着明亮的颤音;有一段则竟像是电瓶车被触碰后报警的声音—乌鸫很擅长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这乌鸫的歌声之外,旁边是另一只不停播放的喇叭,“疫情防控期间……”几乎将它的声音淹没,亏得乌鸫的歌声是那样圆润清亮,才能在这喇叭声中跳脱而出。没有人留意到那只乌鸫正在那样高而明亮的树上,在洪水般的喇叭声里展开它动人的歌喉。

继续往前走,经过人工池塘边,塘面上结了冰,很久之前下的雪在一些背阴地方还积着薄薄一层白。池上有一座水泥小桥,桥下有一小块水面结冰后被人工敲破,午后偶尔有大人带着小孩来,给池子里养的红鱼喂馒头和面包。红鱼们因此成群聚集在这里。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来到栏杆边,招呼他弟弟模样的人:“快来看,这么多鱼,简直是—”说到这时他停了下来,想了一秒,然后接着说:“鱼海!”弟弟过来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哇,这么多,何止是鱼海啊—”

在那一刻,我想起大卫·爱登堡所说的“基线移动综合征”。他在《我们星球上的生命》那本书里说,我们每一代人都是根据自己的经历来界定什么是常态,我们判断现在海洋的出产,依据的是今天我们所知的鱼的数量,因为我们不知道过去的情形是怎样。他说:“自20世纪 50年代以来,野生动物的数量减少了一半以上。现在回看我早年拍摄的影片时,我认识到,虽然当时我自觉身处荒野之中,徜徉于一个原始的自然世界,但那其实是我的幻觉。即使在那时,很多大型动物就已经非常稀少。不断移动的基线歪曲了我们对地球上一切生命的认知。我们忘记了,在过去某个时期,温带森林几天都走不到头,野牛群规模大到需要4个小时才能全部经过,鸟群飞起来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这样的情景仅仅在几代人以前还是常态,而今都已成为过去。我们习惯了一个贫乏的星球。

”我们用驯顺的取代了野性的。我们把地球视为我们的星球、人治人享的星球,却没有给生命世界的其他成员留下多少活路。真正的野生世界—没有人的世界—已经一去不返。人类占领了地球。“

自然的基线处于不断的衰退中,新出生的人们在新的环境里,以为他们所看到的就是自然的状态,而对自己实际在怎样的贫乏与危机中一无所知。

在我小的时候,听父母说起过去,在田里用鸡笼抓鱼、抓虾还是极其常见的事情,到我那时候,则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化肥与农药已开始在田里施用。但那时田畈里尚有许多青蛙、黄鳝、各式各样的昆虫,下雨天门口场基上数不清的蜻蜓,夏日的晚上,萤火虫飞到纳凉人的手上停歇。到如今,则一切寥寥可数,蜻蜓稀疏,萤火虫消失不见,更不说其他昆虫。而这个城市中极普通的公园和里面对着人工养殖的红鲤鱼说着”鱼海“的人们,大概也就提示着我们现在城市的自然基线。

然而天上的云仍使我感动,它们油润洁白地铺在晚樱林上,仿佛普里什文所说的”天鹅未曾揉乱的胸脯“,刚刚沾上黄昏几不可察的粉色,是属于春天的色彩。现在我回到了公园门口,拐到那片种着油松和元宝槭的小山坡上去了。元宝槭上的果实几乎掉光了,只偶尔几根树枝上还吊着几颗干枯的翅果。没有人声,也没有鸟雀的影子。淡白的月亮在云层中渐渐显露出来,如同显现在渐渐退潮的沙滩上,边缘渗一丝毛茸的湿意。只是转身走出公园的时间,对面天边一道一道的云上,已经沾染上了最后的粉红、淡紫色彩,等走到楼下,红紫已经消逝,漫然的灰蓝将它们笼罩了起来。但人们不再着急,知道春天的风会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