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已好久不见姨妈了,突然地想念。
给表姐电话,才知姨妈的阿尔兹海默病愈发严重了,已住院。
姨妈是汉剧演员,年轻时是红遍江城的汉剧大青衣。舞台上,凤冠霞帔的她,纤指轻捻,声音穿在钢丝上一般,婉转唱着《二度梅》。后台,卸妆的她,露出精致洋气的面容,长长的睫毛上仿佛凝着薄薄的冷霜,眼里透着距离感。记忆里,姨妈是这样耀眼而遥远的存在。
被无数汉剧迷崇拜着、宠爱着,难免膨胀出极度的自我。然而,所有人都那么包容,仿佛漂亮的名伶天生就该拥有这样的特权。包括我,以及姨妈的独生女军军,也都这么以为。
表姐带我去医院的那天,天空飘着雪。走在去往病房的雪地,树枝上坠下的冰晶落在脸上,瞬间冰凉地滑落,像无声的泪珠。让眼前白茫茫的世界平添一份空落感,这感觉在心头萦绕,一点点蔓延成无边际的雪白,直至与姨妈白色的病床融在一起。
两个护工一左一右帮姨妈洗漱着,小心翼翼的样子。姨妈皱着眉,一脸不满。“病成这样了,还是和原先一样挑剔。”表姐低声嘀咕着,像告诉我,又像是对护工表达着歉意。
曾经的姨妈活得有多精致讲究,也只有我们知道。我定睛细看姨妈,面容苍老,眼神空洞,灰白的短发随意拢在耳后。一瞬间,心里像有千军万马踏过。命运曾赋予这张脸多少灿烂辉煌,而今的剥离就有多彻底残忍。唯眼底宛在的那抹淡漠,依稀能唤起曾经的记忆。
表姐拉我上前,在姨妈耳边重复着:“娜娜来看你了。”迎着两眼空洞,我靠近她:“姨妈,我是娜娜。”
姨妈呆滞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绽出快乐的笑容,连声说:“娜娜呀,长漂亮了。”那妩媚欢快的表情竟让我的心为之一动。记忆深处有一抹明媚在闪耀,那是我曾经的仰望。我转头望着表姐,眼里有一丝责备,姨妈哪里就糊涂到不认识人了呢。
表姐看我一眼,俯身叫了声“妈”。姨妈转过脸,表情木然。我不甘心,拉着表姐:“姨妈,这是军军啊,你不认识了吗?”姨妈望向我,眼里有说不出的漠然气息:“军军是什么人啊?”她反问我。表姐看着我,脸上满是悲戚与受伤。
是我心存侥幸了。阿尔兹海默病,真的雁过寒塘,了无痕迹。我低下了头。
彼时,姨妈患同样病症的弟弟,我的表舅刚去世。他们姐弟俩有一张极为相像的脸,眉宇间都透着一股骄傲和贵气。表舅一直待我如女儿般,最后的时光里,失忆的他像个无助的困兽,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做着无谓的抵抗。他已不认得我,但我的陪伴偶能换得他短暂的安静。像个听话的孩子,总是默默吃完我带去的“小桃园”鸡汤,然后一起静静坐在阳光里。院长说:“虽记不起你了,但你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如此,亦聊以自慰了。
仿佛一道微光,穿过了漫长的黑暗,我忍不住要抓住那道光:“姨妈,你还记得闷子吗?”
“闷子五岁了,长得几帅哦。”姨妈的声音突然柔下来,眼里蓄满了柔情,“姆妈喜欢闷子,什么好东西都给他,我没有。”言语里尚有孩子般的委屈。
我和表姐惊奇地对视。太意外了!一时间,百感交集。怎能想到,在被抹掉的无尽虚空里,牢牢占据她脑海的,是她曾满心幽怨的姆妈和多年来少有往来的弟弟。
窗外雪花飞舞,像极了零落的柳絮。在这冬天,烟水缥缈的光阴里,我就这么跌进了清澈无尘的回忆里。
那该是姨妈深藏于心的一段时光,一段在心底重复千回的述说。
终于逃出不幸婚姻的姆妈,带着十岁的她再嫁,继父是一个英俊的黄埔军官。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次年便有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弟弟自小不爱说话,小名便唤作闷子。姆妈身着旗袍,一头卷发,身后站着贴身警卫,在璇宫饭店大宴宾客的日子,是一家人最富足无忧的时光。可好景不长,不久继父随部队离开,再无音讯,是死是活至今成谜。一家三口的生活自此拮据。
即便成了万众瞩目的名人,我们仍常听到姨妈念叨心中的遗憾:“若不是环境所逼,我可以上清华的。离校那天的雪,像芦花一般的雪啊,像蒲公英一样的雪啊,在空中舞,在随风飞。我,毕生难忘。”这是她心里最深的憾,亦是对姆妈最深的怨。
青春逼人的女孩,凭着老天爷赏饭吃的优越条件顺利考上了戏校,担起了养家的重任。后来,拜汉剧大师陈伯华为师,成了汉剧院的台柱子,名噪一时。
星光熠熠的日子,各种演出应接不暇。姨妈无暇顾及瘫痪在床的姆妈,以及伺候母亲长达七年的弟弟。她一个人,兀自盛开,盛大而隆重地绽放,把血浓于水的光阴全都席卷而去了。
疏离,隔膜,遥远,似毫无关联的季节,没有过渡,没有连接。
无法责备,无法要求。我们站在这亲情之外,待时光流转,看红尘落寂。
晚年的姨妈开始尝试走近唯一的弟弟。可时光久远,亲情早已疏淡。随着阿尔兹海默病的一天天加重,表舅已不再认得这个姐姐。失去太久,弥补的路是那么遥远,且来不及。
“闷子五岁了,长得几俏皮呢,他最喜欢和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姨妈一遍遍重复着,“姆妈只喜欢闷子……”
冬天的雪,漫天纷扬,终于凝结成最温暖洁白的一朵,深种在了姨妈荒芜的记忆里。属于她的冰雪世界,在无声无息中消融,但至亲仍在,何尝不是她最后的幸运呢?
伴着呼呼的北风,我看到了雪花飘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