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我爸爸在县城的东边教书,那个学校就叫城东初中。学校的附近就是国道,沿着国道往县城的方向走,很快就能到达一座立交桥,穿过立交桥,没多远就是县城了。那时候我每个星期都会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他载着我,我们从学校回县城的家。我坐在二八大杠的三角架上,学校到家有五公里,刚好屁股坐酸了,就到家了。有时候赶上下雨天,我爸爸把雨披往车头一甩,就把我罩了进去。雨披的味道不好闻,我于是要把雨披掀起来,哪怕淋雨,也好过闷在里面。后来有一次,我掀雨披的时候,雨披顺着我的手臂往上抬,我爸爸连叫几句“看不见了”,我们就连人带车摔下去了。我再也不敢掀雨披了。
后来他再骑车载我,我老老实实地坐在三角架上,手用力握住车头上的横梁,等到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转动,那就是转弯的地方了。这样坐车很无聊,我前面除了雨披什么也看不了,我只能把眼睛投向地上。这让我养成了习惯,我爸爸不穿雨披的时候,我也低头看地。因为有这种习惯,我捡过不少钱,但也因此驼了背。我现在是悔不当初。
等我稍大一点,有一次,我爸爸去别的学校监考,他带着我,从学校出发,经过立交桥,然后快到县城的时候,他调整了一下把手,往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方向。那天一直在下雨,我整个人躲在雨披下面,开始是激动,后来是沮丧。那个学校太远了,我屁股坐得生疼。而且水泥路慢慢变得破旧,最后索性变成了泥路,坑坑洼洼,地上溅起来的水很快就把我的裤脚弄脏了;我看到我爸爸的裤脚,也遭了殃。
这不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当你经历过被父母带到陌生的地方工作,考场上庄严肃穆,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做事,只有你,像个局外人一样,局促不安。那天的雨很大,大得我担心那个学校会被雨淋塌,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失去爸爸。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前的走廊上,对着大雨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后来我是怎么停止哭的,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我心事重重地跟着我爸爸回城东初中,路上我很担心地问他,你会死吗?他哈哈大笑,说每个人都会死的。
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早两年的时候,他在上课,干咳了几下,手捂住嘴,张开一看,都是血,就去住院了。检查出来是胃不好,他住了好多天医院,我也因祸得福吃了很多零食——都是来看望他的人送的。他总结起来他的胃病,在于小时候总吃不饱。他曾经跟我讲他小时候,赶上村里有人结婚,主人家站在门口发喜糖花生,他个子小,靠力气争不过,主人家把喜糖和花生往空中一撒,他就扑到地上,再从身子下摸索,摸了喜糖出来,还没攥紧,就给大孩子抢走了。他又急又气,再伸到身子下摸索,摸出来一颗花生,紧紧抓在手中,转怒为喜,等他一剥开,那颗花生是空的,他哇的一下就哭了。我听了这个故事,哈哈大笑,然后跟他说,假如有时光机,我一定带一把“大白兔”奶糖给你。他老人家于是很欣慰,满面笑容,喜形于色。这个倒霉蛋,辛苦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连遗照都是一脸愁容。如果能多留一些他开心的样子,那该多好啊。
还有一次,我已经上了初中,我跟别人起了冲突,在厕所里被很多人围殴,等人群散去,我惊魂未定地回到我爸爸的宿舍,我想去倾诉、去告状,想他替我出头,结果他卧在床上,不停地咳嗽,我不由得担心他会把肺咳出来。我颤抖着手,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看着床上的父亲,轻轻叹了口气,就出门了。那时候我想到他不能保护我,就有点恨意,又想到他在床上的病态,心就软了下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很担心他会离开我。这种想法与日俱增,等到他真的罹患绝症,这种恐惧成真以后,我无数次在深夜里惊醒,然后彻夜难眠。他反而过来劝慰我,让我要放平心态。他说我应该多去外面看看这个世界,不应该这样悲观。然后又感叹我这种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其实我性格里更多是像他,敏感、纠结,以及多愁。
那次我们从他监考的学校回去,路上他忽然说等会儿到了后漕桥,他要去给我买个饼来吃。我问他后漕桥是在哪里?我其实不在乎后漕桥在哪里,我在乎的是我什么时候能吃到饼。他说就在立交桥附近。我于是跟他争论立交桥附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座桥,我甚至怀疑这是他虚构出来的一座桥,目的就是为了哄住我。他于是跟我打赌,如果有那么一座桥,他就给我买饼,如果没有,就不给我买饼。
我在雨披下面,看地上的路,从泥路变回水泥路,我不停地问他后漕桥到了吗?他总是回答,再等等。我心里还不确定那座桥是否存在,但我已经开始希望它是存在的。后来我爸爸停下车,把雨披从我头上掀起来一些,让我能看到面前的桥,他假装遗憾地说他输了。
我吃上饼后,还是觉得那座桥是他变戏法变出来的。我每个星期都会从那条路上经过,怎么会没有注意过这座桥。英语里有句谚语叫“elephant in the room”,用来解释那些常被忽略的事实。后漕桥就很像是房间里的大象。
我爸爸叫我不要总是低着头了,应该抬头看看这个世界。很不幸,那次监考后不久,他就收拾东西,调到了比他监考过的那个学校还要偏远的地方教书了。我们从水泥路到泥路,这个世界如果是越看越糟,那还有什么探寻的必要。他却不断地跟我讲,人就是要去多看世界多开眼界。这太滑稽了,他是当老师久了,习惯性地要教育人。
我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了很多年,等他离开以后,猛然想起这些,想起那座被我忽略的后漕桥,想起他说的多出去看看,忽然就豁然开朗:先有关注,再有体验,这才是他教会我的真谛。
很多年后我看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里面讲到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我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