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搬宿舍的时候正好是雨最大的时候。
积在地面上的雨水尚未没过脚踝,但总会被来往的人不轻不重的脚步溅起,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往里面挪了挪,抬头的时候刚好透过宿舍门的两块玻璃看见了狼狈的自己。宽大的半袖衬衫被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晕开几块湿润的痕迹,修身牛仔裤的裤脚被我卷成了一种奇怪的形状,偏偏脚底还踩着一双短款雨靴。两个偌大的行李箱静立在身旁,几个沉重的包歪放在行李箱的最上面,脚边还堆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塑料盆,类似于晾衣架、垃圾袋这种小型杂物就被丢在里面,此外还有一把坏了伞柄的伞正肆无忌惮地横在这些七七八八的杂物中最显眼的位置。
一直捏着的手机忽然在冰冷的掌心振动了起来,我刚准备接听,就听到宿舍楼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一个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捏着好几个塑料袋袋口的人正站在楼梯的中部喘着气。虽然她的样子也十分狼狈吃力,但我几乎一下就认出了这是和我一起拼车搬宿舍的同学。等帮她把东西一起拖到宿舍楼门口时,早已被遗忘的手机又开始振动起来,我迅速地接听,虽然已经在这里读了一年的书,但屏幕那头货车师傅的浓厚地方口音我依然听不懂,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交流。她扶着行李凑到我身边,看见我还在和师傅说话便等在一边。
“如果不是要求两天之内搬完,我真不想在下雨天收拾这些东西,湿掉的衣物都没地方可以晒。”她靠在行李箱上坐着,手还放在塑料袋里整理,看见我挂完电话立刻边整理边抱怨起来。
听到她略显烦躁的语气,我轻轻地应了一声,透着六月的沉闷与燠热。是的,正是因为大一各个学院转专业的名单都已经公示,各学院都想要在暑假之前将宿舍重新规整好,而我也恰好成功从经济学专业转到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所以才有了这一场宿舍迁徙。
二、
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种转入新专业的心情仿佛与记忆里的某个节点不断重合,让我忽然回到了高一分科的那段日子。犹记得父亲在高一分科表发下来的那天晚上就给我在一张纸上定下了未来两年的目标和计划,最前面的标题一行写着两个大字——理科,那张纸到现在都贴在书桌正对的墙壁上。母亲也赞同地点点头,那一刻我吞咽了所有的言语,默默地应了一声。在那个平静的夜晚,很好的朋友发消息问我选文还是选理,我对着输入框敲下了两个字却迟迟没有发送,直到她再次询问,我才大梦初醒般地将“理科”发送出去,然后缩在被子里哭了一场,祭奠一些被扼杀在摇篮里的热爱。
最后一次确定志愿的周末,我过得尤其吃力。像以往一样走进图书馆,从一排排书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能让自己心情安稳的书,然后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翻开了几页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然后对着好几排书架发了很久的呆,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可能弄丢了我一整个夏天。我是一个很少回忆过去的人,因为害怕偶尔想起过往一些很开心的事情,偷偷笑出声来的时候才想起这个故事有个悲伤的结局。但最近疯狂滋长的压抑感开始在血液里膨胀,我慢慢地就开始时常回忆过去,慢慢地就变得不认识自己了。比如朋友后来回复的一句“你文科那么好,我还以为你肯定会选文科”莫名其妙地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想起当时看到这句话时,我晃了晃脑袋,然后轻悠悠地张了张嘴,那句“我也以为我肯定会选文科”却怎么也没说出口。比如我甚至还想起了小学三年级的课上,语文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手掌大的纸条,让我们写下我们的梦想,之前一直记不起自己写了些什么,但最近就是想起我写的梦想是“我想当个作家”。
分科志愿表在老师的手里传开,尽管对于每个学生的文理科水平有着最为清晰的认识,但他们都秉持着尊重学生选择的理念不再多言。偶尔在某个寂静的夜里想起从前,发现从幼儿园到高中遇到的老师大都做着本分内的事情,或是传授知识给学生,或是关心学生的身心,尽管有一些老师也愿意多一重朋友的亲近,但这一身份就已经暗含着雾里看花般的朦胧距离。于我而言,能从老师处得到知识与适当的关怀就已然觉得这是一位还不错的老师了。
但我从未想过,我竟能遇到她——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在回忆里最清晰的过往变成了她在看到分科表时的模样,她只是脊背微屈地坐在办公桌前,沉默地把那张表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抬头看看我,张了张嘴但是话没说出口。我至今都记得她让我坐在她身边,用手拂去我衣襟处缠绕的发丝的情景,这种懂得的欲言又止已让我觉得有些无言的难过。她温柔的声线就像那天墙面上移动的光影,细心地询问着我为何不选文科,又耐心地和我聊着梦想与热爱,很多谈话的细节已经淡化,但我仍记得她最后的那句“都会后悔的,但热爱的事情一定要去做”。当时我怔住了,好像所有遇到的老师都只是告诉我怎样做能够更好地生活,比如理科出路比文科多或是文科费尽努力也只能混出一个平凡等等之类的话我已听过太多遍,却从未有老师告诉我热爱的事一定要去做。很久之后,我通过微信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劝我,聊天框里写的是“因为我见过你眼里的光”。
就在这一瞬间,我做了个决定,做了个叛逆而又不允许反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