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城市的眉毛”

小时候,从我家到学校,步行才十来分钟的路程,就有两三家小书店。对我这类恋书成癖的“小书虫”而言,自是喜闻乐见。

当年,最喜光顾的那家书店距我家直线最远。店主是一对面容和善的中年夫妇。闲来无事,男的翻报纸,女的打毛衣,收银台是一张简单的小方桌,烧好一壶开水,再沏上一杯茶香四溢的碧螺炒青,颇有一番“人到中年万事休”的恬淡境况。新书就垒砌在橱柜里、桌面上,一排排、一沓沓,混合着油墨的纸张味扑鼻而来。我放学后,也不急着回家,一头钻入书店,从“题海”转战“书海”,民国散文、古典小说历史传奇人物传记……我就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贪婪地汲取养料,一不留神,时光滑到书店打烊,才悻悻作罢。

待到周末,上街吃早点,我点上一碗馄饨、一客生煎馒头,生煎总共八只,吃一半,留一半打包,当作“泡书店”时的午饭垫饥。逢上过年或生日,我拿着长辈给的压岁红包,去店里挑上几本心仪的书,夜间,躺在床上翻着簇新的书,早把几何函数、化学分子统统抛诸脑后。

年少时的我寡言敏感,极不合群,书籍倒成了忘忧草、解语花,一家书店就是一座夯实的精神城堡。有人把书店比作天堂,那么,我有幸天天混迹天堂,实在逍遥快活。彼时,逛书店成了我人生中一大乐事。

惜乎,没几年好光景,那家书店的大门就贴上了封条。

之后不久,我又探宝似的在古城区中心地段十梓街发掘了一爿新开的书店,一捆捆新书从地板垒到天花板,年轻的店员自顾自捧着书看。恰好,兜里尚有几个平日节衣缩食下来的零钱,我在一个书架中层看到了一批心心念念的好书:三联版的金庸作品全集、二月河的帝王系列、林语堂的《京华烟云》……价格尤为可爱,一律五元钱一本,单本均可出售。我欣喜若狂,挑了一套《康熙大帝》、一套《天龙八部》、一套《碧血剑》,如获至宝捧回了家。

现在人们的阅读方式发生巨变,从纸质阅读模式切换到电子阅读模式,不经意间,我也被裹挟着进入了这个快餐阅读的大潮中,纸质书和电子书博弈此消彼长。可常对着电子屏幕太伤眼睛,好友向我推荐当当、京东、亚马逊上的正版书籍,五折、六折起,逢上“双十一”等促销日,折上加折,尝到网络购书实惠、便捷的甜头,我便鲜少涉足实体书店了。

近年来,慢书房、诚品书店、猫的天空之城……新型书店一一兴起,这些所谓的“书店”却不再是纯粹的书店,咖啡、西点喧宾夺主,书籍反倒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文友们倒时常三五成群“组团”去书店喝茶、喝咖啡,交流读书心得。可我始终认为,读书是一个人的事,一众人哄一起,如何能安心读书呢?

偶有一日,我闲逛平江路,钻进一条僻静小巷,意外发现,在这姑苏古城最为繁华的深处,低调隐匿着一家“文学山房”。推开玻璃店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店铺,几个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放着线装古籍、绝版孤本……可是一家货真价实的老牌传统书店。店主是一位年近期颐的老先生。他出身古书店世家,从16岁至96岁,与书籍打了一辈子交道,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这方小天地,把爱好做成了事业。老先生半开玩笑似的把书房比作城市的眉毛,“眉毛看似并不重要,但缺了它,五官再精彩看着也乏味”,他竭尽全力想守住这座城市的眉毛。可当这座古城的五官被美容刀琢刻得面目全非时,那道古朴原装的眉毛看起来反而显得很不合时宜了。

有人问老先生,想把这个书店经营到什么时候。答案是:当然到生命终止的时候。我很敬重老先生的执着,可当看到他松弛的皮肤、下垂的肩膀、颤抖的手腕……终有一天,硕果仅存的“文学山房”也会和他一样老去,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响。到时候,再去哪里找寻这些眉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