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坐在鱼塘的台阶上,身边是深红浅紫的凤仙花丛,我捧着半个西瓜,噗噗地吐出黑籽。隔着围墙,看见那个不讨喜的邻居,总在每天的同一时间来伺候他的瓜地,每一个西瓜,大概从核桃大的时候,他就编了号码,干活前先数一数,收工回去时再数一遍。
我很是不悦,他的这块地旁边,就住着我们一户人家,难道他是在防着我吗?
从前,我奶奶还在的时候,也很小气,每天都要数一数她的瓜,总说没熟,也不许我和弟弟吃。我就在大人们都午歇的时候,带上挖勺、大碗,冒着暑热来到地里,瞅准掩在瓜叶里的、最大的西瓜,给它翻个个儿,蹭掉瓜底的泥,然后摸出削笔刀,划出一个勺子那么大的等腰三角形,小心翼翼地取下来。西瓜确实还没有熟透,从三角形破洞里露出来的瓜瓤粉红粉红的,我趴在地里,一勺一勺掏了大半碗,再把瓜皮嵌进去,西瓜照原样翻过来,往泥地里摁一摁,瓜藤瓜叶子捋一捋,然后捧着瓜碗施施然钻进旁边的竹林,独自偷吃。
受伤的瓜当然不会继续生长、成熟,它慢慢地、极其奇怪而又自然地腐烂了。没有人发现我干的坏事,除了伸着舌头的小黄狗。奶奶一辈子都在疑惑,为什么有好些年,她长得最好的西瓜,总有几个在成熟期,眼睁睁地烂了。
还好,奶奶当年种瓜的地,现在属于我。一有空我就回家,种地、栽秧、捉虫、吃自己种的蔬菜瓜果。辛弃疾早为我写过一阕词:“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
人间七月,我的归耕之地除了种满儿时心心念念要自己种、随意吃的西瓜,还有番茄与黄瓜。五月里,我一共种了十五株番茄苗,也没怎么呵护,靠的是雷霆雨露,如今已经是硕果累累,被妈妈用渔网罩了起来。并不是不想跟鸟雀分享,而是因为它们太没有口德,总是东一口西一口,把所有的果子都啄烂。晚上想吃番茄炒蛋,我掀起渔网一角才采了一株,大大小小的红番茄堆在篮子里,就有了二十七个。有的时候,丰收也让人万般无奈。
旁边的黄瓜已经到了爬藤收工的末季,它迅速地成长,二十天之前,为了吃到大一点的黄瓜,我还在等着其中三条再长两小时,在回城的汽车发动之后才采下来。
现在,黄瓜活泼泼的叶子都半卷蔫耷了,木香和萝藦占据了黄瓜的竹棚架,当然,在我们乡下萝藦不叫萝藦,而是叫婆婆针落线包,在《诗经》里,它则被称为芄兰。不管叫什么,于我,它就是一颗随风飞来的种子,自己生了根。
这一切生长,都是因为有泥土。
鱼塘里的睡莲收起花苞,晚饭花则热热闹闹起来,我看着家门口的土路,路边芦苇和芦稷混生着,十岁的我和四十岁的我,都曾经在上面走过,那出走的是我,回来的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