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印象中的荷一向是青叶如盖,俗气一点说是亭亭玉立,之所以亭亭,是因为它有那一把瘦长的腰身,风中款摆,韵致绝佳。但在雨中,荷是一群仰着脸的动物,专注而矜持,显得格外英姿勃发,矫健中另有一种娇媚。雨落在它们的脸上,开始水珠沿着中心滴溜溜地转,渐渐凝聚成一个水晶球,越向叶子的边沿扩展,水晶球也越旋越大,瘦弱的枝杆似乎已支持不住水球的重负,由旋转而左摇右晃,惊险万分。我们的眼睛越睁越大,心跳加速,紧紧抓住窗棂的手掌沁出了汗水。猝然,要发生的终于发生了,荷身一侧,哗啦一声,整个叶面上的水球倾泻而下,紧接着荷枝弹身而起,又恢复了原有的挺拔和矜持,我们也随之嘘了一口气。我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片浓烟刚好将脸上尚未褪尽的红晕掩住。
也许由于过度紧张,也许由于天气阴郁,这天下午我除了在思索你那句“欣赏别人的孤寂是一种罪恶”的话外,一直到画廊关门,挥手告别,我们再也没有说甚么。
二、
但我真正懂得荷,是在今年另一个秋末的下午。
十月的气温仍如江南的初夏,午后无风,更显得有点燠热。偶然想起该到植物园去走走,这次我是诚心去看荷的,心里有了准备,仍不免有些紧张,十来分钟的路程居然走出一掌的汗。跨进园门,首先找到那棵编号25的水杉,然后在旁边的石凳上坐憩一下,调整好呼吸后,再轻步向荷池走去。
噫!那些荷花呢?怎么又碰上花残季节,在等我的只剩下满池涌动的青叶,好大一拳的空虚向我袭来。花是没了,取代的只是几株枯干的莲蓬,黑黑瘦瘦,一副营养不良的身架,跟丰腴的荷叶对照之下,显得越发孤绝。这时突然想起我那首“众荷喧哗”中的诗句:
众荷喧哗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最最温柔的一朵……
我向池心
轻轻扔过去一粒石子
你的脸
便哗然红了起来
其实,当时我还真不明白它的脸为甚么会顿然红了起来,也记不起扔那粒石子究竟暗示甚么,当然更记不起我会对它说了些甚么,总不会说“你是君子,我很欣赏你那栉风沐雨,吃污泥而吐清香的高洁”之类的废话吧?人的心事往往是难以牢记的,勉强记住反而成了一种永久的负荷。现在它在何处,我不得而知,或下坠为烂泥,或上升为彩霞,纵然远不可及,但我仍坚持它是唯一曾经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柔的一朵。朋友,这不正足以说明我决不是只喜欢欣赏他人孤寂的那类人吗?
午后的园子很静,除了我别无游客。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满池的青荷出神。众荷田田亭亭如故,但歌声已歇,盛况不再。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繁华与喧嚣,白昼与黄昏,池里与池外,到处拥挤不堪;现在静下来了,剩下我独自坐在这里,抽烟,扔石子,看池中自己的倒影碎了,又拼合起来。情势逆转,现在已轮到残荷来欣赏我的孤寂了。
想到这里,我竟有些赧然,甚至感到难堪起来。其实,孤寂也并不就是一种羞耻,当有人在欣赏我的孤寂时,我绝不会认为他有任何罪过。朋友,这点你不要跟我辩,兴衰无非都是生命过程中的一部分。今年花事已残,明年照样由根而茎而叶而花,仍然一大朵一大朵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接受人的赞赏与攀折,它却毫无顾忌地一脚踩污泥,一掌擎蓝天,激红着脸大声唱着“我是一朵盛开的莲”,唱完后不到几天,它又安静地退回到叶残花凋的自然运转过程中去接受另一次安排,等到第二年再来接唱。 扑扑尘土,站起身来,心口感到很闷,有点想吐,寂寞真是一种病吗?绕着荷池走了一圈后,舒服多了,绕第二圈时,突然发现眼前红影一闪而没。放眼四顾,仍只见青荷田田,什么也没有看到。是迷惘?是殷切期盼中产生的幻觉?不甘心,我又回来绕了半匝,然后蹲下身子搜寻,在重重叠叠的荷叶掩盖中,终于找到了一朵将谢而未谢,却已冷寂无声的红莲。我惊喜得手足无措起来,这不正是去夏那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柔的一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