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有坐火车了。
还记起第一次坐火车时的情景,那个时候我17岁,去北京参加一场文学活动。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坐过火车。
我爸陪着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旁边都是不动声色的大人,在车上睡觉,睡醒了泡泡面。我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即使别人拿起吃的问我要不要我也只会摇摇头。
深夜,车厢里很多人都睡着了。我看了太多关于火车上盗窃的电影,所以从不敢将视线移过我的行李,尽管里面除了几件衣服什么也没有。
后来上了大学,坐火车的机会渐渐多了,也慢慢大胆起来。开始和旁边的人说话,一起嗑瓜子,甚至打牌、聊八卦,来打发车上无聊的时光。
那个时候的很多火车还是绿皮的,停靠站多,速度慢。每到停靠站,总有卖方便面或者各种小吃的人聚集在车窗外售卖。有时候一个站台可以停靠一个多小时,大家只能通过埋怨找到共同话题。
每到年初开学,站台上聚满了人,除了学生的行李箱,还有很多人背着被褥行李,准备外出工作。像天上的候鸟迁徙,黑压压的人,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工作人员不断喊着,站在线外,站在线外。每个人都在心里衡量着,希望自己站的那队,正好对应着自己的车厢,然后准备好百米冲刺的速度往上挤。
买了站票的人只能垫着报纸坐在地上,车厢内弥漫着泡面味、脚臭味和汗臭味,还有各地的方言。
火车上你看到人间烟火,也看到人间百态。年龄大的男子满脸沧桑,闭眼休息,中年女子和邻座嗑着瓜子聊着家长里短,茶水间寂寞的男子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而不管人员如何嘈杂,车厢内如何拥挤,售货员的小车总能平稳地通过。然后当人兴致正高聊着天时,列车上口才最好的售货员来了,那口才不亚于抖音直播,幽默风趣。
其实我对火车的记忆并不算美好,但也算难忘。
以前破旧的站台,还没有电梯,我每次都要扛着大大的箱子,背着电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移动。总害怕检票结束,每次到地方都气喘吁吁,手被行李勒出一道道勒痕。结果发现火车晚点,长长的队伍,好像被世界遗忘。
我还记得,凌晨三点钟,我在透着寒气的夜里,坐车去哈尔滨。一天一夜的硬座,靠着充电宝和耳机维持下去。我的邻座是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女人,我早已忘了她的样子,但还记得她声情并茂地给我讲她和她对象如何从网友变成情侣再到结婚的故事。
我还记得火车在去重庆的路上,信号总是中断,穿过一个个隧道。我到达重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火车站的广场旁睡了很多要赶早班车的人,我一个人抱着行李坐在广场的板凳上熬过一个日出。
我还记得,我和河南的作者朋友一起去西安,我们在那节车厢谈起梦想,谈起情怀,全然不管别人怎么看。
火车里那么拥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而那时,我们都太容易互诉衷肠。
后来,我渐渐没了分享的欲望,也不再咋咋呼呼。总是在火车上,一副耳机一本书,青春的忧伤开始蔓延,为赋新词强说愁。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天,看或长或短的隧道,或宽或窄的小河,看外面的广告牌,还有黑夜如远山,灯光如星河。
尤其是在冬天坐火车,我总是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国》: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来。
而火车渐渐变成一种奇妙的体验,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十几个小时的接触,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许是天南地北,敞开心扉,而接下来是沉入人海,再无归期。
我们看过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也看过晚霞铺满稻田。我们记得夏日里车厢里的燥热,也记得泡面加烤肠的味道。
我们从各自的人海奔赴而来,竟然只是为了去另外一个人海,我们相识,不过是为了别离。
百年修得同船渡,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渡口,可是每个地方都有火车。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真像一辆列车,我们只管往前跑,把岁月抛在脑后,偶尔也会在雨中沉默,像一幅悲伤的画,可是我们终要奔向终点。只希望不管生命中谁下了车,我们都能释怀和感激,毕竟我们曾看过同一片朝霞与日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绿皮火车也在慢慢减少,我再也不敢凌晨三点去坐火车,甚至三个小时以上的车程我都觉得漫长,无法想象那个时候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我是怎么挺过来的。
即使坐车也会选择高铁,车厢干净,也不用担心别人占位置。每个人都在干自己的事情,刷抖音,聊微信,甚至闭目养神,我们也不再对身边的人有好奇心。
我们都越来越热衷于自我的世界,好像在十八岁那时,我才将心门打开,看这花花世界。人来人往,每个人总能挤一挤,获得一席位置。宴席尽,我开始送客,有些人甘愿留下来,有些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啊,门关了,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初。我还是那个小心翼翼的孩子,只是小心的不再是行李。
我将藏好我的心,也藏好了热情。我像所有的大人一样,上了车闭上眼睛,戴上耳机,到底睡没睡着,我也不知道,也许我那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我终究变成了冷冷清清的大人,又或是畏畏缩缩的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