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对诗歌的评析实在是根源深厚、脉络分明。就以前面所举过的三句话头来说,顾先生从此而发挥引申出来的内容相当广泛,其中有对诗歌本质的本体论,也有对诗歌创作的方法论,还有对诗歌品评的鉴赏论。因此谈到顾先生讲课,如果只以为无途径可依循,固然是一种错误;而只欣赏他讲课时生动活泼的情趣,也有买椟还珠的遗憾。顾先生所讲的关于诗歌的精微妙理是:既有能入的深心体会,又有能出的通观妙解,能对此有所体会,才是真正有所证悟的。
顾先生对诗歌有很敏锐的感受、很深刻的理解,他能透过文字表面讲出一个境界来。一般的老师只是抠着字讲,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就算了。可顾先生不是这样,他讲得是上天入地,兴会淋漓。这种讲授,给学生的不是只让你字面懂了,你能把诗歌翻译成散文了,把文言翻译成白话了,那是很笨的,那种翻译不但不能翻译出比本文多的东西,而是把本文给减少了。因为本文五个字、七个字一句诗,给读者很丰富的联想,你把它翻成白话一句话说明了,它的意思就被限制住了,所有的联想都没有了。文字本身在诗歌里边有很多的作用,你把它翻成白话,把它的意思减少了、缩小了,诗歌本来的文字结构、语言作用都没有了。不管是中文翻译成英文,还是文言翻译成白话都不及原作好。
我讲课时也常常说到,语言文字本身有一种潜在的能力,是藏在语言文字本身里边的,说“菡萏香销翠叶残”,为什么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呢?因为它说的是“菡萏”,它没有说“荷花凋零荷叶残”。菡萏与荷花给你的感觉不同,给你的联想不同。因为荷花很现实,可是菡萏是《尔雅》上的字,读起来就比较古雅。王国维曾经写过古雅的美学价值。还有“香销”这两字双声,它用声音给你一种消逝的感觉。把“荷叶”说成“翠叶”,不仅给人颜色的感觉,还使人想到翡翠、珠翠那样的珍贵。这都是文字本身给人的感觉,一定要用这七个字才能使人有这种感觉,如果说“荷花凋零荷叶残”就没有这种感觉了。所以诗不能死板地翻译,我从来就觉得翻译是把诗歌原作品杀死的办法。小说是可以翻译的,因为小说是讲一个故事,中文讲的一个故事,你用英文讲清楚就可以了。
顾先生往往以禅说诗,顾先生教学的态度也与禅宗大师颇有相似之处。他所期望的乃是弟子的自我开悟,而并不是墨守成规。他在课堂上经常鼓励学生说:“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
当时也有人认为顾先生之讲课是跑野马,没有知识或理论规范可以遵循,因此上课时不做任何笔记,但我却认为顾先生所讲的都是诗歌中的精华,而且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彩。顾先生讲的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里那种生命的感发。所以我在听课记笔记的时候,那真是心追手写,一个字都不肯放过。凡是老师说的话,我都要记下来。几十年以后,史树青学长还说我当年记笔记像录音机一样,一个字不漏。我的字虽然写得不好,非常潦草,但我重视的是老师讲课的内容含义。因为顾先生讲课都是他心灵的感受,不是哪本书里写的,也不怎么引经据典,完全是他自己读诗的感受。我想我后来教学时喜欢跑野马,以及为文时一定要写出自己真诚的感受,而不敢人云亦云地掇拾陈言敷衍成篇,大概就是由于受顾先生的鞭策教导所养成的习惯。而顾先生在课堂讲授中所展示出来的诗词之意境的深微高远和璀璨光华,更是使我终生热爱诗词,虽至老而此心不改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在辅仁大学读书从先生修习唐宋诗课时,顾先生还在中国大学开词选课,我就跑到中国大学去听。跟随顾先生听课,前后有六年之久。这六年间,我记下了八大本笔记,还有许多散页的笔记。多年来,这些笔记我一直视如瑰宝,在飘零辗转忧患苦难的生涯中,我从北京、上海、南京、左营、彰化、台南、台北、美国、加拿大一路走来,多数书物都已散失,只有这些笔记我一直随身携带,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因为我知道,这些笔记一旦散失,永远无法弥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给我的老师顾先生和我的伯父看看我多年来所做出的一点成绩。因为在我的诗词道路上,伯父和老师给我的影响最重要,伯父给我的是培养,老师给我的是启发。1974年我回国探亲时,我最想见的就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伯父,可是他们已经都不在世了,留下的是我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