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的故事

父亲在前面拉车,我在车后尾随。

那是一辆小平车,车体两边连围栏也没有,开阔得无边无际,几乎与周边街巷的店铺相触,将街也撑窄了。从我这个高度望过去,四五块竖着的车底板间,黑色的缝隙并不笔直,像毛笔随意画的墨线。银白的车板上那方医药箱正散发着暗红的光芒,成为那个平面上唯一闪光的物体。耷拉着的背带像蛇一样忠实地盘着药箱,勾勒出暗淡的黑影。这个药箱里抽屉众多,机关重重,我只见过其中极少的部分,父亲有关生计的所有秘密全封在里面,不允许我靠近半分。

父亲巨大的背影在辕条上乱晃,暗影的边缘离药箱还很遥远,这让挂在辕条根部那几束粗细不一的绳索变得分外刺眼,它们看上去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却又神气万分得意扬扬。父亲从耳房墙上摘下它们时,我看见上面布满了白色的蛛网,他只随意抖了几抖,并没十分在意。那几日蜘蛛还精心织网,入冬已踪迹全无。我知道粗绳多用于拉柴火,堆在车上小山似的柴火,父亲用力一勒,小山就会矮下半截。每逢年底杀猪时,常用细绳捆猪腿。坚细的绳索刻入毛皮,猪尖叫,乱蹬,丝毫都不会松动。死猪上了案板,不可更改的命运,全凭绳索的配合。我不知道这次父亲出来为什么要拉车,为什么还带那几束绳索,以往他出诊只背药箱,只到耳房墙角的瓮中选取几片龟片,并悄声默念其上的文字,好像上面不同的文字就是不同的药方。最近几次他已无从选择,瓮中龟片已经告罄。

街很长,渐行渐宽,小平车车板的平面开始收缩,形成小小的长方形。银质的河流斜到了我们的左侧,脚下的路面土石混杂,脚底不再打滑,父亲行走的步履开始变得坚定。前方出现了薄薄的远山的淡影,两边是黑乎乎的土崖,崖上稀疏的树枝插向天空。所有这些都严重威胁着街的走向和命运。店铺不再相连,隔很长一段才出现三五间,像梦的残片。最后连一间店铺也没有了,只剩银质的河被两边的土崖紧紧夹着。

父亲停住脚,说声就这里了,顺手从辕条上取下绳索。辕条头杵在沙土里,车板上的药箱向下滑,被背带止住了。我没听懂父亲的意思,木然地踏着他的脚印向河道里走去。

父亲肯定熟知冰层的厚度,他毫不费力,只轻轻踩踏,冰面便应声而破。树杈上的鸟巢发出些许躁动,深蓝的天空像一面沉寂的镜子,瞬间爆开了细碎的裂纹。河水泉眼般汹涌而出,大眼睛里有无数小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明亮。父亲双手如雁翅般展开,跳着没有节拍的舞蹈,围着泉眼的周边躲闪跳跃。迅速扩大的水面渐渐平息,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被揉碎其间,生涩地相互碰撞。父亲在等待,我不知道他等待什么。

夜更加寒冷,我不停地哆嗦,上下牙奋力咬紧。本想像平日一样偎于他的怀中,可他身上冰冷的水汽寒光逼人。此刻的父亲一点也不温暖,他一眼也没看我,他的眼睛紧盯着不太圆满的冰窟,一眨也不眨。这样深刻的夜,没有多少声音可以听闻,树杈上先前的不安和躁动早成为久远的往事,巢中的鸟敛翅闭目,困乏得昏昏欲睡。剩下的唯有味道可闻。剥开阴冷的河腥,可以闻到残羹剩饭和混杂的大小便。背后远处饭铺客店长年生产的这些气息顺河而下,在冰窟四周浓烈弥漫。我说“爹,我饿了”,他抬起左臂,烟杆上吊着的烟布袋晃荡着,示意我不要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