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53年,刚满10岁的司马聃已经做了9年皇帝,永和是他的年号,这一年就是永和九年。三月,东晋王朝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交州刺史阮敷摧毁了敌人50多个碉堡,让交州完全归于东晋王朝统治之下;另一件就是“天下第一行书”里记录的那场旷世雅集。
暮春三月初三,会稽郡山阴城外的竹林里,兰溪淙淙,山风习习,几乎所有士族子弟的代表人物都应邀来到溪边的兰亭。南方的春日,阳光和煦、春风如沐,人们在水边用净水洗涤,除垢祛病,以此消灾祈福,称为修禊。不同以往,此次当朝名士济济一堂,自然要弄得文雅些,修禊只是借口,实质是文人雅士饮酒作诗,风雅清谈。聚会发起人是名满天下的会稽内史、右将军王羲之,他联络了42位名士在兰亭聚会,行修褉之礼。
那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盛着美酒的木质耳杯在溪水中漂流,名士席地盘坐溪边。风清扬,拂去了庙堂的烦恼;竹清幽,遮住了阳光的热烈。褒衣博带的白衣秀士信手撷起溪流中的耳杯,一边清谈吟唱,一边啜着浑厚的美酒,一觞一咏,畅叙幽情。
兰亭雅集因书圣之名得以流传,茂林修竹的兰亭从此在中国文人心目中成为高品雅致的符号。竹林、溪水、奇石、山亭,以及痛饮酒、读诗书的宽衣长须雅士,风化出魏晋风度。而竹子也因为特殊的品性和形态,成为文雅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元素。
中国人喜欢竹子。只要是中国人,一生都离不开竹子,骑过竹马,吹过竹笛,用过竹笔,使过竹筷,还有的撑过竹筏、抖过空竹。中国的历史,也像是一根拔地而起的翠竹,从山石林立中挺立而出,一节一节向上生长,不急不躁,不屈不挠,经霜历雪却生机勃勃。中国人把竹子当君子,它也像极了我们追求的品质,青翠而纯洁,刚直而柔韧,虚怀而铿锵,挺拔而婀娜,夏不争妍,冬不凋敝,与春风共舞,与秋霜点翠,世间美好大致如此。
把一切美好词汇赋予一种植物,世上怕是再没有如此热爱竹子的民族了。《卧虎藏龙》中,山间竹海里,山风荡涤,一片翠碧迎风摇摆,箫声绵长,竹影婆娑,李慕白和玉娇龙是那一片参差翠竹中飞旋的鹤影,虽然都是风尘中的侠客,但在李安心目中,安知没有魏晋风度的影子。那一袭宽袍,一片碧绿,随风恣意飞舞的竹叶和发丝,即便不似嵇叔夜的琴音,也该是王右军的行书。
公元499年春天,南齐襄阳城外的翠竹春意盎然,当地农民赶上山去,在最好的时节挖采新鲜的春笋。而此时,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也出现在竹林之中,他们对春笋并不感兴趣,也不是赶赴战场。一进竹林,士兵们就争相砍伐成年的竹子,然后一捆捆运下山,沉到山下的湖里。这一奇怪的举动,农民不懂,士兵也不懂,他们只是在执行刺史萧衍的军令。
一年后,继位不久的南齐皇帝萧宝卷突然发兵攻打雍州,早有准备的萧衍下令将沉入湖底的竹木打捞上来,汇集能工巧匠连夜打造战船。很快,3000战船和数万精兵从雍州出发,沿长江一路东进,直捣建康城下。
又是一年春天,襄阳城外的竹林郁郁葱葱,当地农民依旧赶早进山,采挖刚出头的春笋。竹林被砍伐的痕迹早被新生的竹子覆盖,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阵风吹来,竹影摇曳,竹叶沙沙作响,仿佛一串轻笑声在竹林里飘荡,那片被伐过的竹林也隐匿在历史的背影之中。
公元555年正月,南梁都城江陵城内一片火海,独眼皇帝萧绎白衣白马,出城向西魏大军投降。
梁元帝萧绎年幼时因病而一只眼睛失明,却从小勤奋好学、博极群书,诗文书画样样精通。他在位时,藏书14万卷,有很多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再次从民间征集来的孤本残卷,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嗜书如命的皇帝,在出城投降前却做了个绝古断今的决定,他击碎长剑,将14万卷藏书付之一炬,大呼:“文武之道,今夜尽矣。”受降的将军痛惜不已,百思不得其解中问萧绎为何人都可以投降,却要焚书?萧绎答道:“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那些被焚烧的书卷,很多是古老的竹简。
以竹为书是中国文化里最深刻的竹子情结。削竹为简,集简成册,一枚枚颀长的竹片,使文字和思想得以更广泛地传播。竹子,以它特有的形态和气质,同瓷器、茶叶、丝绸一样,牢牢扎根在中华文明的土壤里。“韦编三绝”“含毫命简”“杀青甫就”“衡石量书”,这些脍炙人口的词语和它们背后的故事,承载着中国人勤奋、敏学、善思、精深的品质。即便竹简退出历史舞台,竹子也用粉身碎骨的勇气、纵横缕缕坚韧的纤维,化成竹纸,牢牢托着文明的重量,在世间隽永流传。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让一代文宗苏轼跌到人生最低谷。受尽凌辱的苏学士,开始了另一程人生之旅。当千金难求的文札书信变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祸端,不难想象,当年的贬谪黄州,是怎样的一番愁苦凄凉。千里路遥、孤影蹇驴,往事“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的内心,已然破碎不堪。
北宋的黄州还是山水隐蔽的江边孤城,年逾不惑的苏轼连居所都只能暂借寺庙禅房,他像一只缥缈孤鸿,困守寂寞沙洲。
惶恐、悲愤、寂寞、孤独都没能压垮苏轼,望着环绕定慧院的半山竹林,他心底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自由生长。春天的竹林绿意盎然,困顿之中的苏轼,就像林中刚刚破土的春笋,一种博大到足以融化苦难、滋养心灵的情怀在悄悄萌芽。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苏轼退下襕衫,摘掉纶巾,戴上竹笠,挽起裤腿,一脚踏进东面山坡上的贫瘠土地。虽然有逼不得已的窘迫,但苏轼心中一片光明,“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从此,苏轼这个名字被东坡居士取代。竹杖芒鞋,一蓑烟雨,他硬生生地活成一根宁折不弯的竹子,一肚皮不合时宜却成就了一千年的人生传奇。
成林则蔽日遮天,独立则优雅淡然。中国人眼里,竹子是笙管笛箫的和鸣,是疏影寒墨的画卷,是托付情思的诗词,是纵横捭阖的棋盘。与先贤相契,与美德相依,始终陪伴又默默滋养,在漫长的时光里,竹子长成了林,葱郁了一个民族的青翠,晕染成一种文明的底色,构筑起一片生生不息的竹里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