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枸

前几日,我翻看新买的插图版《诗经·小雅》,看到“南山有枸”的插画,那果实分明是我幼时吃过的拐枣。我再细看,上面有注:“枸即枳椇,南山谓之秦岭。”原来,秦岭漫山遍野的拐枣树,竟早早住进了《诗经》里。虽遗憾未看过秦岭的拐枣林,但我记得孩童时期在溪边嬉闹“打枣”的场景,于是专门去了一趟小姑家。

正值初冬,山脚下,厚厚的落叶上结了一层白霜,踩上去沙沙作响。山脚旁,溪水潺潺,冒出一团一团的雾气。在溪边无水的平畴里,枯叶上躺着串串拐枣,几乎与枯叶同色。我正弯腰拾起,身后“啪嗒”一声,回头一看,地上又多了一串。

我捡起一串拐枣,细看,“实稍细于箸头,两头横拐”,与其说是果实,不如叫它胖树枝。枸,这个字来源于象形文字,有屈曲不伸之意。物如其名,拐枣的表皮是灰褐色,长相毫无章法,怪异的拐枣像很多东西,如凌乱的鸡爪印,三通水管,用毛笔颤抖地涂抹出来的“万”字……

我再次站在从《诗经》里走出来的拐枣树下,仰起头看它。它古意盈盈,似乎树枝梢头挂满的是诗词歌赋。“之”字形的枝杈挂满肉乎乎的“树枝”,“树枝”的顶端还悬挂着几粒圆头圆脑的小豆子。几只小鸟停在树梢,啄着果肉。作为树上的甜点,拐枣是小鸟过冬的零食,它的味道早已浸润在先贤的文字里,“枳枸来巢,言其味甘,故飞鸟慕而巢之”。

手里的拐枣经历过与地面的冲撞,部分果肉难免裂开,露出金红的内里,渗出的汁液像蜂蜜,历经岁月的风霜和太阳的光芒,甘美如饴。我择一串“健全”的拐枣,去掉头顶的种子,掰下一段,丢进嘴里,糅杂了甘草和甜梨味道的蜜汁掠过舌尖,带着甜香和酒味。不同于霜前拐枣的涩嘴,在经历霜打,通体泛红后,拐枣早已没了酸涩。

我再次仰头,冬日的暖阳透过光秃的树枝洒落下来,湿冷的溪边有了丝丝暖意。枝条上挂着为数不多的几片心形叶子,显露出生命的疲态,“行将就木”,小风一吹,便回归泥土。拐枣的枝杈在略显明亮的蓝天幕布上轻摇,横斜黑紫的小枝映在云影飘浮的深蓝色湖水上,如一幅油画。

我目光下移,拐枣的树势优美,果梗虬曲。《陆疏》中记载:“枸树山木,其状如栌,高大如白杨,枝柯不直,子着枝端……”短小的文字,字字珠玑,写尽拐枣树的奇特与曲折。

潺潺的溪水打断了我的遐想,使我不再陷于拐枣树经历的风霜雨雪。鸟鸣风清中,我独自站在树下,一座破败的小屋横跨溪水而立,冬日里岑寂的层层山野淹没了我,清冷而孤寂。

我仍记得,许多年前,溪边有枸一棵,有房一座,孩童几个。时令初冬,粗壮的拐枣树上缀满了拐枣,几个孩童嬉闹,在树下用力一摇。欢声笑语中,拐枣就像雨一样落下来。孩童跃过溪水,循着向上的石梯回到屋中。扎了红头绳的拐枣串串,朴素而寂静地悬在墙上,把岁月凝固在古老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