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体内残余的镇静剂造成的怔忡中,“血透君”蓦然想起母亲死前的情景。母亲辛辛苦苦一个人抚养他,临退休,在单位组织的体检中发现已得了肺癌。母亲悄无声息地忍了整整一年,不检查、不住院、不开刀,也不告诉他;母亲走几步路就气喘的时候,还给他们做完一顿饭,才去医院;母亲吸着氧气,插着胸管,从胸腔里出来的血水,混着无数的癌细胞。
“妈!你干吗不说?!”“血透君”抓着母亲那双冰凉的手。母亲的嘴唇是紫的,手指尖都透出青灰色,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经过几次抢救的“血透君”,最知道那种快憋死的窒息感。
“存折在第四个抽屉里,密码是你的手机号码后6位。”母亲断断续续地交代。
“不许乱花了,刚刚够给你换个肾啊!”她一辈子是个小营业员,没有多少积蓄,退休金更是微薄。存下这些钱,那得多精打细算地省啊!“血透君”一边哭,一边点头。那钱是母亲用命换来的,她不把钱花在治疗自己的肺癌上面,一点儿都没花。
气管插管一从喉咙里拔出来,一声声尖厉如狼嚎的哭声就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啊!啊!啊!”中年男人凄厉沙哑的哭声在监护室里刺耳地响着。
“下次别再救我了,真的承受不住了。”才一会儿工夫,他的伤心已经沉到水底,浮上来的是那张流里流气、惹人厌憎的痞子脸。
不久之后,“血透君”又恢复了坐在花坛沿子上抽烟的状态,一周又一周。每次看到我路过,他还是会吊儿郎当地点头致意。
又一个早晨,这次是在监护室门口,祝老师憔悴地跟我打招呼:“主任,早!”
我叹一口气,这个胆大妄为的病人又胡来了。这次又是什么南瓜粥、啤酒、西瓜、老鸭煲……
祝老师很平静地说:“这次他死得透透的,再也活不过来了。”她露出一个苍白凄惨的笑容。
我赶紧进ICU,换了工作服到床边去看。“血透君”又被插管了,CRRT机在他身边转动着。赵医生叹一口气说:“这次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本来他还是故技重演,在透析前喝了一整瓶可乐。不同的是,这次高钾导致心脏停搏,他被送到医院抢救室的时候,心跳已经停了20分钟。虽然做了心肺复苏,但因为大脑皮质缺氧,他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了。
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他的瞳孔,两侧的瞳孔已经散大到边缘。我叹了一口气,他一直这样折腾,难保不会有这样的结局。我到门外跟祝老师聊了一下病情。
“主任,他总算如愿以偿了。如果他身上还有什么器官可以用,帮他捐了吧!等那个肾,他等了7年也没有等来。我这么做,他不会反对的。”祝老师憔悴的面孔写满了陪着一同被折磨了7年的黯淡和枯萎。
因为长期患有尿毒症,“血透君”的器官基本上不能捐了,只有角膜成功捐献。
那年清明节,我去医学院的“无语良师碑”时,在碑的背面特意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小小的石碑周围有医学院学生送来的白色和黄色菊花。曾经他多么渴望得到可供移植的肾,命运却让他成全了别人。
那天送“血透君”出ICU的时候,我问了祝老师一个问题:“他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哦。”祝老师翻出手机中的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多年前的照片,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和年轻的祝老师肩并肩站在一所小学门口拍的合影。一套样式正统的西装,让他显得格外郑重和阳光。
“他和我是师范学校的同学,原来是数学老师。”祝老师对着那张照片,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从头到尾,我没有看见祝老师掉过一滴眼泪。漫长的折磨消耗了所有的情感,现在她解脱了。那个诚恳、正直、阳光的数学老师会在她的记忆中慢慢复活。“血透君”也解脱了。我拍了拍她消瘦的肩膀,一场由疾病带来的劫难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