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五十五岁从乡镇中学退休,结束了忙得跟陀螺似的日子,闲来种种草木,写写诗文。
一日,外婆指着院中开白花的墨烟草,问我:“与牡丹花比,这花怎样?”
“牡丹花国色天香,而墨烟草非常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回答。
“可墨烟草算得上草木界的文人墨客了。以前穷人家的孩子读不起书,采了墨烟草,搓揉茎叶,能捯饬出一盏墨汁写字。所以,老天让每一株草下凡,必然有一用处。”病中一日,没有任何人在,我在桌边摸索着茶杯,手一抖,茶水不受控制地泼向书桌。水漫过《诗经》,濡湿了王尔德的《自深深处》,积聚在苏轼词的笔记边。当我擦拭时,才惊觉书上的墨字已被茶水浸染,这些茶渍惊醒我:生命那么艰难,当我疲惫无力时,生命之泉在何处涌动?
南宋诗人尤袤说:“吾所抄书今若干卷,将汇而目之。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我总是羡慕那些守痴的古人,对一丛菊,对一株梅,对一砚墨,痴痴望、痴痴笑。
看傅抱石的《洗砚图》——小院茅舍临泉而居,其周围乔木高耸,翠竹数丛;案几上摆放宣纸、毛笔,一旁的画缸中插着数幅画作;屋后树林随山势逶迤,远山巍然入云;一潭清泉边杂树交映,一侍童蹲在泉边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涤砚。那砚上有宿墨点滴,瞬间就被清泉洗净了,墨里若还残留几行诗句,也追逐那泉中落花而去。侍童却不知,只管洗砚、摆案,等先生再将好山好水来入画。
一天晚上,东坡父子将采回的松脂堆放在柴房里烧烟制墨。不想半夜里火花迸发,引起松脂燃烧,把整个柴房给烧着了。第二日,东坡将前一晚在火堆残灰中找出的几百颗油烟,混合牛皮胶,做成了墨条。想起房屋差点被烧毁的险境,东坡哈哈一笑,大呼墨成便好。这则笔记,写的是“东坡聚松作墨,兼以照明取暖”,但我更愿意将其看成一个隐喻,对文人精神气的隐喻。由此想来,笔墨纸砚,既是物质,又是精神。当它们融合,便在我们心中筑了一个巢,使俗世中的你我,因存一分天真,而得十分乐趣。
愿我在人生有限的时光里,可以由着自己的喜好,安静地染一身山色,融一身墨香,写一路的叶舒蕊静、绿苔陌上,写微风白云、翠竹浓荫,写一树梅花、一溪月,写一纸年华、满篇光阴。
那样一段天真自在的墨色光阴,是生命留给我的温暖线索,我愿深心独往,与一缕墨清寂相伴。彼时,花也喜欢,山也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