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世界上只有医生会这么傻,出工出力押上个人声誉去搏这个医疗结局。
所以那世上最动人的表情,是对着所有白衣战士的。
我是一名ICU医生。
第一次看见杜婆婆,是眼科主任特意邀请我来为这位81岁的老太太,做手术前的全身状态评估,她将在第二天做一个全麻下的白内障手术。
杜婆婆坐在床上,张开两只手乱摸,我把手递过去,她一把抓住,随即又放开向其他方向抓去。干枯的手,瘦骨嶙峋,像极了动物的两个触角,不停地左右摸空。
眼科主任告诉我,她完全没有听力,视力也随着白内障的加重几乎消失。
她没办法和外界交流,旁人根本搞不清楚她要干什么。
白内障手术本可以只做局部麻醉,但杜婆婆不适合局麻,因为她完全不能和外界交流,无法配合,必须做全麻。
我听了一下杜婆婆的心脏和肺,她完全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伸手来够听诊器,随即抓住我的手,努力地感觉,碰到了谁。嘴里咿咿呀呀地念着本地的土话,但是我一点也听不懂。
聋人失去听力后,得不到周围声音的反馈,就算原本会讲话,也会变得发音奇特,控制不好音量。
“她在叫我。”杜婆婆的女儿走进来。抓住了她的手,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杜婆婆的手不再抓空,停了下来。
“她可以感觉到我,但我给她吃东西,她搞不懂是什么,要摸很久。她可以在室内活动,太阳很亮的时候,可以写几个字,让她看见。”杜婆婆的女儿并无恻然的表情。但在场的每个医生,都沉默。
“我知道有手术风险,但是哪怕恢复一点点视力也好,她现在是在‘终身监禁。”杜婆婆的女儿说。
可以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颜色,只有无边无涯的黑暗和沉寂。难怪她的手会一直这样划拉,人的本能就是想用手,把这黑暗的世界扒开一个口子。
我看了她的相关检查,81岁的人,处于慢性疾病状态早已是一种常态,接受全麻还是有一定的风险,这也和她多年的抑郁症有关。当一个人的感官全部报废了,孤独地待在时间的荒漠里,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边无涯,怎能不抑郁?
我们决定让她做这个手术,那种没有边界连接到死亡的黑暗和沉寂太过可怕,无论怎样冒风险都值得。
很快,我就和眼科主任达成共识,她需要手术。
但我给出了时间的限制,一位81岁,极度枯瘦、抑郁症的老人能耐受的全麻时间必须尽可能短,最好控制在一个小时之内。
而且,手术后,她必须在ICU监护,她的血管老化非常厉害,血压难以控制。
一周后,我在门诊的走廊里碰到杜婆婆的女儿推着轮椅送她来检查,她苍老佝偻的身躯蜷在轮椅中,似乎有点异样。
出于职业敏感,我马上发现,她的双手已经不再惶恐无效地摸空。
忽然,她用一侧恢复黑色的眼睛注视了我一会儿,笑了一下。枯瘦的脸,密布皱纹慢慢绽开。
她的女儿说:“她只要看见穿白衣服的人,都会这样。”
那是世界上最动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