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宽。许是夜来梦多,我像一个夜游神,从一个深深的洞里跌宕而出,走上一片满是月光的山坡,山坡上有一个姑娘向我频频招手。我好像飞了起来,轻飘飘地上了云端。只见白雾弥漫,雾随风转,化成朵朵云絮,漫天飞舞,簇拥着我。再看那姑娘,霓裳羽衣,翩翩起舞,飘逸若仙,灿若桃花。一眨眼的工夫,竟不见了,我四下里找寻,她总是若隐若现,像一尾鱼般滑我而去。我再看看自己,自己也不像自己,玉树临风,手托宝瓶,胡须飘曳,腾云驾雾。我一想,我莫不是从远古走来……只这一念间,我发觉自己从天空中飘然落下,我醒了,掌灯开窗,一窗浓绿扑来。
果然,清早一班文艺家朋友兴冲冲一个电话打来,问我上不上洞口古楼去吃茶。尽管我不会品茶,不懂茶道,文友一声喊,我却欣然答应。
立马,我的思绪拉回到童年和少年时代,一树的茶绿就竖在我的眼前。最初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春茶为何物,竟然被大人们戏耍,说是采摘的新鲜青菜。我就猴急,伸出小手握了嫩绿绿的几片,送到嘴里,嚼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记忆深刻的也还是在春天,尤其是春雨过后,在老屋的后山坡上,少时的我和伙伴们一个个往茶树里钻,不知是露水还是未沥干的雨水,溅湿了我们的衣裤,我们不管,一个个,双眼在鲜绿的茶树行中犁行。谁若是一声喊,那绝对是寻到宝贝了,双手高高地举起,几片绿得透白比茶树叶肥厚的东西,我们喊它叫“茶孢”,水灵灵,胖嘟嘟的,肉厚,味甜,爽口,有点青涩。每每这个时候,大伙都是蜂拥而上,呼喊着,争抢着。
多数时候,我和后年、光楚、东光一伙放了学后,就撒着脚丫子跑到学校背后的茶山上采摘茶叶,我们用双手捧着,书包盛着,小心翼翼,生怕把嫩绿的茶叶捂得不新鲜了。我们当然不如大人们在行,要么是采摘的茶叶打(评)不上等次,要么就是手忙脚乱中,掺有树叶、嫩草,或混有老茶叶子。每每过秤结账时,都比不上大人们的零头。但我们快乐,我们通过自己的双手能够挣到钱,生平的第一笔钱!于是,我们就用这钱堂而皇之地买到了自己向往已久的作业本,和在美梦里才能吃到的红辣椒糖。这时候,爹娘往往不管,站在一旁看着我们乐着跳着叫着。最美妙的时候,要算那些年青的哥哥姐姐们高兴地唱着采茶歌,声音清脆好听,优美醉人,绵绵回响,这边唱来那边和,欢歌笑语满山坡:
三月春水绕山流,采茶姑娘茶山走。一层白云一层天,茶歌飞上白云头。青青茶园一幅画,迷人画卷天边挂。春茶尖尖叶儿翠,绿得人心也发芽。……
在去古楼的路上,满眼生绿,令人浮想联翩。我笑说,也许现今的古楼名茶,就是在远古时候,山下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村夫们上山砍柴打猎劳作累了,在这云雾缭绕的雪峰山水之间随手采摘几片树叶,往水中一泡,咕嘟咕嘟一口喝干,唇齿之间,余香还在……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洒落,端庄秀丽的古楼雪峰云雾茶的肖总,亭亭玉立站在我的面前。她说我真是说得神准!古楼茶确是历经千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就已在这片雪峰山上采摘一种能清热解毒、生津止渴的树叶,后经人工种植,慢慢就有了茶叶生产,就是原生的古楼茶。在明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古楼茶被朝廷列为贡茶,朝廷在古楼设茶司专管茶叶生产加工和贩运,湘黔古道因此而一度热闹、繁荣。
说到湘黔古道,我说一定要去看看。小说家肖仁福也跟着笑说,“古楼连古道,佳茗似佳人”。大家也跟着起哄,去嘛,去嘛,古道上多的是美女呢……我们走在那被马蹄和脚步磨光的青石板上,仍然能感受到当时湘黔古道的商业繁荣,仍然能寻觅到古楼茶一路走出的足迹。碑刻、石礅处,曾几何时,云贵茶商纷至沓来,南来北往之客总爱在此歇脚品茶,谈古论今,以茶会友。马蹄声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仿佛还能看到眼前这条绿色的茶路,像飘带一样飘向远方,给湘黔古道增添了一道奇丽的风景和浓郁的文化气息。望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是雪峰山云雾茶基地,云雾缭绕,绿海碧波,如仙如幻……
走到半路,我说,回走,吃茶去。文友都在兴头上,一个个说再走走,多体会一下湘黔古道的滋味。走不上三五步远,我又说,还是回去吃茶去。文友说,您难道不看一会儿这绿海碧波的浩瀚美景?我又说,不如吃茶去。文友笑我,就只晓得吃茶。
我不吱一声,却想起那则千古禅林法语“吃茶去”的掌故:话说唐代宗大历年间,一天,河北赵州观音院(今柏林寺)里来了个新和尚,赵州和尚(即唐代名僧从谂,因长住赵州故称赵州和尚)问他来没来过这里,他说来过,赵州和尚说:吃茶去。新和尚连忙改口,说没来过,赵州和尚又说:吃茶去。在一旁的院主不解,上前问赵州和尚,说:他来过这里你叫他吃茶去,他没来过这里你也叫他吃茶去,这是为何?赵州和尚回答:吃茶去……
千古以来,“吃茶去”这三字禅有着直指人心的力量。禅与茶,带给我们的是直面与安宁,问心向天。于是,我想:禅与茶的一体,人与自然的和谐,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归元,是那样的深奥抽象,又是这样的浅显具体。
回到山脚下,我要了一只蓝色花纹的青瓷大碗,特意只要了些许古楼春芽,在古朴的木楼上席地而坐。看着春萌初展芽叶,在清澈的白水中舒展开来,如一位艺术家在纸上泼出的一幅水墨丹青一样,静静地如花绽开。若有若无的茶气入鼻入肺,我的整个身心不由沉浸在绿意氤氲之中。春芽初看条索紧结,入水翠绿显毫,汤色清绿明净,其味香气馥郁,滋味醇甜回甘……许久,许久,我陶醉其间。
肖总走近说,还有佳茗妙品:那古楼毛尖王——白毫披露,茶芽挺直,香高味爽,泡后悬立于杯中,玉芽凌波三起三落,如披着绿纱的仙女飘荡在晨雾中;那古楼银毫——干茶碧绿显毫,汤色嫩绿明净,滋味甘醇鲜爽,香气馥郁,回味无穷。而我双眼却一点儿没离开置于那碗水天间的绿色精灵,频频摆手,说,够了,真的是够了。当然友人不知,我独爱古楼春芽,或许是少时经历的缘故,或许因了一贯山野村夫的心情使然。文友们或品茶谈道,或写字作画,或吟诗作联,一副雅致的水墨图。唯有我,席地而坐,静听山水,思绪万千,回到远古。此时,我想起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话,久久地玩味。末了起身,我用食指和中指从碗底将翠叶嫩芽划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最后全部吃掉。
有了这次古楼之行,我感觉自己回到从前的美丽和纯朴之中。一切一切尘世的喧嚣和世俗,都将离我远去。我相信,每天清晨起床,一碗春茶吃下去,定会神清气爽,浊气尽消,绿意盎然。我还是从前的我,这世界还是会回到我向往的春天。由是,敢把苏学士的杨花词倒过来: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三分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