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哥

翻《红楼梦》,正好看见第三十五回,林黛玉望着一众人去怡红院看宝玉,叹息有父母的好处来,紫鹃催她回去吃药,于是回潇湘馆去:

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因为鹦哥这几句学舌,突然难过起来—这黛玉得吟多少回,鹦哥才能学着?愣怔了一会儿便哑然失笑,我这怜香惜玉的毛病,还在。

鹦哥好玩,动过好几次心思想养一只,只想教它一句:今晚的月光真好呀。至今也没养。时常看闲书,时不时有一只鹦鹉跳出来。

传说唐玄宗养了一只鹦鹉叫“雪衣娘”,极其聪慧,甚至能说简单的人言。玄宗每与人下棋,快要输棋之时,喊一声,它便飞到棋枰上,啄对家的手,把棋子儿弄得乱七八糟,分不出输赢。有一天,“雪衣娘”跟杨贵妃说做了个梦,自己让老鹰抓去了。贵妃就给它念诵《多心经》,希望能帮它摆脱厄运。可后来“雪衣娘”还是让老鹰捉去,玄宗与贵妃悲伤不已。

“鹦鹉饥乱鸣,娇猧睡犹怒。”元稹的一句记梦诗,像是一幅唐代的素描。那些生动的图画,后来都寂寂无声。

祖父小时养过鹦鹉,养鹦鹉之前,他还玩过画眉、斑鸠之类的鸟。只是他的鸟笼不太牢固,鸟儿总能“呼”地飞了。他看着鸟飞了,还是痴痴地按着鸟笼不放。私塾的先生用戒尺打他手心,说:“玩鸟回头写字手颤!”

好像他确有养鸟的理想。成婚不久,忽然得手一只红嘴鹦哥。

他想让红嘴鹦哥说一句“姐,客来了烧茶”,以此让我的祖母在客人面前有面子。那时他们都年轻。

一有时间,他就对着红嘴鹦哥说这句话。开始时,鹦哥很不耐烦,抖动着羽毛,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之后,鹦哥渐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鹦哥张着小嘴,似有些将那句话脱口而出的意思。

大约是重阳节,来了一位客人,鹦哥说了那句祖父心心念念的话。它把祖父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祖父激动得心潮起伏,那一整天他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只是这只鸟命运不佳,让猫捉着吃了。据说,祖父捉住胖猫,要打它一顿,又想着猫捉老鼠、捉小鸟是天生的手段,于是,也没打它。祖父难过了一阵子,忽然有了主意,选在五月十三—这天传说是竹醉日,竹醉时移竹,竹子浑然不知—栽了几竿竹子,十年之后,门前这几竿竹子就成了竹林,住了许多鸟。祖父这下高兴了:“那是我的鸟儿!”

仿佛一刹那,祖父就老了,祖母也老了,接着他们都归了黄土,但竹园还在,依然有很多鸟儿,只是没有了红嘴鹦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年少时差不多都要背诵。不承想,长大之后,我从秦岭深处来到长江边,住在鹦鹉洲附近,出门是鹦鹉小道,走几分钟就到江边,再走几分钟,有块石头立在那儿,写着“鹦鹉洲”,只是布条样的一绺儿地方。

鹦鹉洲与东汉名士祢衡相关。祢衡是个狂人,赤膊击鼓骂曹操,曹操不容;去了刘表那儿,骂刘表,刘表不容;去给江夏太守黄祖当文书,跟黄太守儿子黄射一见如故,黄射于江心洲宴客,出一鹦鹉,祢衡片刻赋得一篇,时人传颂。后来祢衡又骂黄祖,这回让黄祖杀了。后来的故事里多了一个叫碧姬的女子,说处士死后,她在墓前哭,撞碑而死,鹦鹉哀鸣一夜,亦死。江心洲,自此变成了鹦鹉洲。

现在的鹦鹉洲无甚景物,只是春天来时,在那儿掐点儿马兰头,或者水芹菜,莫名其妙,有些诗意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