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月一弯

夕月一弯,在天上。

月如唇,在诉说;月如眉,在描绘。

看见一弯夕月,首先让我想到的,是江南。喜欢江南,喜欢江南的水润青碧,喜欢江南的温软秀丽,也喜欢江南的那夕月一弯。

白墙黑瓦,庭院深深,却又文气郁郁。门前,小溪潺潺流过,溪水清澈、响亮,哗啦啦的声响,清脆得不得了。庭院内,绿竹丛丛,花木翩翩,假山玲珑剔透,镂花小窗,透着光亮,也透着杳然的神秘。屋顶,黑黝黝的鱼鳞瓦片,最是诱人,经年下来,青苔点点、片片,碧意幽幽,时间在一片瓦上流淌、徘徊、驻足,然后,以青苔的形式,雕刻下一枚枚时间的印章。

此时,夕月一弯,悬于西天。

微弱的光,照在屋顶上,鱼鳞瓦片散发出黯淡清浅的光亮,像记忆的绸布上划过的恍惚的梦。月在照人,人也在望月。这样的夜晚,人无论在何处,望那一弯夕月,都美。

拿一只脚凳,坐于大门前,溪水潺湲,波光浮泛、潋滟,夕月投在流水上,便如一只飘摇不定的小船,彰显一份轻灵、巧秀之美。在庭院,摆一小桌,泡一杯绿茶,茶香氤氲,神情悠然、怡然、逸然;看夕月,仿佛一纸,是江南水润的一页纸笺。那一页“纸笺”上,写满了江南人俗常的日子,描绘着江南的青山秀水;一页“纸笺”,是诗,也是画。

一弯夕月,是诗者,是画者。

小时候,麦收结束,村人总喜欢于晚间,在麦场上纳凉。

麦场在村口,村口有树林。纳凉,大多铺一领草席,人在草席上,或坐或躺,悠然自在。每个夜晚,都美好,而遇上夕月一弯的日子,则感觉那个夜晚,格外美好。

尤其是躺在草席上,看着一弯夕月,缓缓西沉。月亮摇摇而下,活生生地在演绎一艘“月亮船”的划动,顿然让人生发一份联想: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感觉童年,就是一艘摇曳的月亮船,永远处在飘和摇的快乐之中。西沉到一定程度,那弯月亮,就挂在了树梢上,那弯月亮,就由白白亮亮,渐渐润染出一份淡淡的黄红。挂在树梢上的月亮,美丽别具、魅力别具:有一份俏灵灵的生动感,有一种幽微孤俏的神秘感。并且,挂在树梢的那一弯月亮,注定会作为一个唯美的意象,深深地被钤印在童年的记忆里。

多年之后,读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就觉得那月,若是“夕月一弯”,当是更好。夕月一弯,柳如眉,月如眉,那女子,也定然是如眉般婉约有风致;那个约会的夜晚,也才会更加风情摇摇,情意绵绵。

日本作家德富芦花,散文极美,且有古意。他写古钟楼上的一弯夕月:“徘徊良久,仰望天空,古钟楼上,夕月一弯,淡若清梦。”

“淡若清梦”四字,真好——可望不可即,美在缥缈中。

如此看来,“夕月一弯”之美,似乎就只在婉约,在幽俏,在缥缈。其实,也不尽然。

读中国古典作品,缓缓,就仿佛揭开一页页历史,在时间的深处,我们看到了大漠孤烟,看到了边陲烽火,看到了连营扎寨;听到了鼓角阵阵,听到了呐喊厮杀,听到了寒砧声声。那一刻,大漠一望无际,寂寞、苍凉、悲壮;那一刻,夕月一弯,高挂在远天之上,飘摇如片纸——那么遥远,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冷静地只眼看着这个苍茫的世界。

那一弯夕月,即不再婉约,而是苍凉,而是寂寥,而是悲壮。那一弯夕月,是经历,更是一种历史的见证。

一弯夕月,也因之变得厚重,变得沉郁,变得苍苍茫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