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的是一群当地妇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是妇女干活,而且是重体力活。她们带来两辆架子车,几把镐,几只锨,任务是把一片缓坡铲平。对一群女人而言,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她们前后干了一个月才完成,每天中午在我们灶上吃一顿饭。
每天早上,她们每人带一包干粮一瓶水,那是劳动中的加餐,重体力活,干一阵子就饿了,没有人能顶到饭时。水是白开水,干粮就五花八门了,最常见的是两种:荞面饺子、荞面糕。豆绿豆绿的,干累了,坐下来,烧一堆干草火,围坐着大口大口地吃。
小学时我尝过这种荞面糕,是大哥的初中同学带来的。记得清香里有一股淡淡的苦味,严格意义上说,我其实并没有吃过荞面食物。
所有的活计里,挖土、铲土、砸碎石头都不难,难的是拉车。一车土上千斤,山势又陡峭,控制不住车子会翻下山坡,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沟。拉车的女人叫苦荞,是其中唯一会说普通话的人。饭熟了,厨师站在门上喊:“苦荞,苦荞,吃饭啦!”苦荞应一声:“哎,听见啦!”大家丢下家什,一拥而上。
两辆架子车轮换着装土,这一车拉走,那一车又满上了,苦荞专门拉车倒土,仿佛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车到坡边,两臂猛地一抬,腰身猛挺,一车土哗地就倒下了山坡,停止得恰到好处,不前一寸不后一寸,再一拧背,车子就收了回来。她总包一顶荞麦花点的绿色头巾,汗气沿着头巾边缘冒出来。
干重体力活的人都能吃,工人灶上主要吃米饭,炒土豆丝或拌黄瓜下饭,女人们都能吃两碗,菜总是不够。苦荞不好意思去抢菜,端一碗白米饭坐在角落吃。爆破工有专门的菜盘,我和小康吃不完,就招呼她来夹菜,她好久不敢伸一下筷子,我们越劝她越不敢动,嘴也不敢大张。她眉宇那地方,有一粒痣,也因羞怯而变得更红了。
马彪说苦荞是个苦命的女人。三年前,她丈夫在合作市做建筑工,腰上套一根绳子,给高楼刷外墙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绳子断了,人摔成了饼。工头跑路,苦荞没有得到一分赔偿。她有一个女儿在迭部县城读初中,成绩年年班上第一。
八月十五,荞麦熟了,矿场也完工了。
藏民们从四面八方下来收割荞麦,他们赶着牛车,开着三轮,骑着摩托,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深秋了,甘南的山色依旧苍绿,山雾已不再那么厚重,山巅从云里露出来,矮小的高山植物、牦牛群朦胧又清晰,仿佛天外之物。据说,山那侧,就是千丈雄关铁尺梁。
割倒晾干的荞堆上依旧荞花如雪,它们星星点点,从根至梢。到了十月,山风彻底把它们风干,经过碾压,它们彻底与荞粒分离,成为牛羊越冬的头等饲料。
我感冒了,烧到四十摄氏度,自己挂了两天吊瓶,粒米未进。晚间醒来时浑身汗透。外面响起一阵三轮车的突突声,小康推门进来,一片清辉也跟着他挤进来。他拎着一个用头巾包裹的包,说是苦荞专门托人送来的。打开来,是一卷荞面卷,一瓶荞花茶。荞面卷纤薄,掺了鸡蛋和葱花,渗透在墨绿的荞面颗粒里。玻璃瓶里的茶还温热,荞花在茶杯里浮沉游荡,依然保持着总状花序的姿态。我咬了一口荞麦卷,喝下一口荞花茶,感到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香和一丝苦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尝到荞麦的味道,它出自一个善良而苦命的女人之手。
我们一群异乡人在西沟岭上一直工作和生活到第二年四月。时光荏苒,而今,那轮仿佛近在咫尺、美得无可比拟的月亮依旧常在我的眼前,而那漫山开放的荞花,就是西沟岭上的另一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