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其实是一种疏离。你在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若能够疏离,就能产生文学。但通常我们无法疏离,我们很容易投射,很容易陶醉,很容易一厢情愿,所以会看到很多的 “假象”,也就是《金刚经》里面讲的,我们一直在观看假象,观看一些梦幻泡影。
许多我们自以为了解的事物都可能是假象。譬如说 “父亲”,他可能就是一种假设,什么叫做父亲?要如何去定义?是血缘还是基因,或是一种角色?父亲同时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符合我们的假设?这些问题很复杂,往往超过我们的理解。
我记得小时候,一到母亲节,就要写一篇作文歌颂母爱。这些文章,现在读起来觉得很空洞。我猜想,如果班上有一个人是被母亲虐待的(我们的确在新闻事件里看到亲生母亲虐待子女),他会在作文里写出事实或者依旧歌颂母爱吗?
他极有可能会用“假象”取代“真相”,因为我们对于假象已经习以为常。
当我们破除一些对于人生的假设,有了悟性的看破时,就可以不带成见地去看一切事物,这才是文学的开始。如果心存假设,例如丈夫看到妻子把包包里的东西倒出来,开始唠叨:“你怎么买那么多东西,怎么放得这么乱?” 文学恐怕无处着根了。
所以我说文学是一种疏离,保持旁观者的冷静,去观看一切与你有关或无关的事。
但并不容易,有时候我们甚至会觉得假象比真相更真实。
小时候我常听到母亲说,台湾的水果难吃死了,西安那个水果多大多甜。等我真正到西安,买了西安的水果,那滋味比台湾的水果差太多了。我的母亲在台湾居住了几十年,但因为乡愁,让她把故乡的水果幻想成不可替代的,最后假象就变成了真相。
我常在想,要不要告诉母亲,西安的水果其实很差很差昵?
这就是一个文学家要面临的问题,他在文学与人性之间游离,好像有点残酷,但绝对不是冷酷,他是在极热和极冷之间。
我常引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形容:“假作真时真亦假”。把假变成真,是一种文学,把真变成假,也是一种文学——就是在游离,不属于任何一者。
《红楼梦》之所以成为最伟大的一部小说,因为作者很清楚地游离在真与假之间。有的时候他就是贾宝玉,有时候他不是,有时候他比别人更残酷地看待贾宝玉这个角色。他是在游离,所以成就最了不起的文学。
那么文学的终极关怀到底是什么?我觉得就是人生真相与假象反复地呈现。
文学和哲学不一样,哲学是寻找真相,可以一路残酷下去,可是文学常常会有不忍,它不忍时就会“假作真”,它残酷时就会“真亦假”,然后让人恍然大悟。
我母亲因为离开家乡太久,所以把情感寄托在家乡的水果上。她常说西安的石榴多好多好,她说的不是石榴,是她失去的青春岁月,是她再也见不到的母亲与故乡。所以石榴的象征意境越来越大,越来越甜,越来越不可替代;而她每一次在异乡吃到的水果,都变成憎恨的对象。
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颗不可替代的石榴吧。我常常问自己:身上背负的石榴是什么?我也会害怕,当幻想越来越美好,越来越大时,有一天我就没有办法面对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