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落日(2)

还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坐在村边的渠沿上,看太阳落地。身后的村庄一片昏黄,一片动荡。再过一小会儿,太阳便全落尽了。一个村庄的一天全结束了。明天,早起的人和牲口还会将落下的尘埃再踩起来,踩得满天空都是。还会有那么多人劳忙到日头落地,还会有一个人,坐在村边的大渠沿上,一动不动看着日头落地,就像看着自家的一只羊进圈,一个亲人推门进屋。在好些年里,好像谁安排了他这样一件事情。

沙梁那边是啥地方?我问。“黄沙梁。”那男人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他己把牛车赶到了路上。

果真是黄沙梁。

其实我一开始就感觉到沙梁那边肯定是黄沙梁。我己经闻到它的气味了,只是不敢相信。怎么我往哪走最终总会走近黄沙梁。以往我对这片地方一无所知,那道沙梁挡住了我。它使我没能看得更远,却因此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

不知这几户人家的黄昏该是怎样的景象,太阳每天会落到西边的哪个地方。是那片玉米地后面还是那片大草滩尽头的几枝芦苇中间。确切的位置只有这个庄子里天天看落日的那个人能说清楚。这个庄子还没忙碌到抽不出一个人来看日落吧?

我和赶牛车的男人只在上路后不久说了一会儿话。他不愿多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不问时,他便只顾赶车,好像对我没啥可说的。到后来,我也觉得对他没啥可问的了。

从断断续续的答问中我听清了他之所以住在那片荒地上,是因为他的地分到那里了。分地抓阄时他手气不好,抓了一块最远处的地。离村子十几公里,下地去干活半响午才能走到地里,干不了几下就得赶快往回走。

“所以我把房子搬到了地边上。地是人的饭碗,人跟着地走才有吃的。”

不知其他那几户人家又因为什么把家安在了荒地上,也是跟着地走到这里的吗?为什么没有东一户、西一户走得远远的,而是最终走到一起,聚成了这个几户人家的小庄子。它旁边的大村落又是怎样聚成的?什么力量把大地上的人家都攥成了一堆一堆的,小的是遍布田野的村村镇镇,大的是耸立其中的庞大都市。

我再没问那个男人,我怕打扰了他的沉静,也怕打扰了路两旁静静长着的草和庄稼,它们不需要我们说话。土地上的事情真是问不完也说不尽,我们不问不说时它只有一件事,像土地一样辽阔完整。

以后的时间里我和那个男人都没吭声。那男人坐在左边的车辕上,手里拿着根牛鞭,却不用它。我坐在右侧的车厢板上,一手扶着摩托。那头牛也是默不作声地走着。田野里没有一丝风,草和庄稼也都不摇不响。偶尔从远处村庄里传来一声狗叫,声音听着怪怪的、歪歪的。我想,谁要在这时刻不知趣地说句话,也会像那声狗吠一样滑稽可笑的。

牛车摇晃到炮台小镇时已是黄昏,太阳落到西边的三棵树后面。炮台小镇看上去只是个稍大些的村子,一条短短的土街两旁围着些土房子,人也稀稀拉拉的。从小镇这头能看到那头的庄稼地和荒滩。我给那男人掏了20 块钱。他伸手接钱的一瞬,我突然为这只手和这个高大身体感到惋惜。他应该干别的事。该干别的什么事呢?可能干啥事最后都糟踏了这架好身骨。

我在小镇上住了一宿,小镇没有修摩托车的,只有一个补轮胎的小铺子。第二天我又花了30 块钱,让一辆去县城拉货的拖拉机把我和摩托车一起拉到70 公里外的县城里的一家修理铺。师傅是个精瘦的矮男人,他让我卸开引擎壳,头伸上去看了一眼,用螺丝刀一下子就把车捣着了。

一趟旅行就这样结束了。发生了这么些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坏掉的车修好了,花掉的钱正在挣回来。我又回到城郊乡农机站那间空大的办公室里。生活宁静得就像坐牛车去炮台镇的那段路程,总是走不到,总是慢慢地在走。但有件大事发生了。在牛车走进炮台镇的前一刻它发生了。在之前之后的每一天它都同样发生了。却很少有人注意。

那一刻我突然扭头看着赶车人。

“太阳要落了。”话到了嘴边又被我收住。这句话在我腑腔内强烈地震荡着,我没有说出它。这是一句话。我说不说太阳都要落了。赶车的男人只是看着前面的路,或许什么都没看,只是脸朝前坐着。太阳落到牛车后面,他一眼不看。只是我在看。我没什么可看的,除了就要落地的太阳,除了整个下午都在缓缓沉落的太阳。我不清楚此时此刻的天地间还有比这更大的事情。我只知道太阳要落了。它就要落了。

这是别处的一次落日。在苍老古怪的三棵榆树背后,落成另一种景象。太阳落地的声音在一个赶路人心中,发出“轰”的巨响,像一整天的时光坠落到土里。赶车的男人听不见。太阳在他身后落过无数次,它每天都落,所以不算啥事了。可是,每天的太阳都落了。都落了。这还不是大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