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

外公一生嗜酒,消瘦的身躯散发出一身酒气。

外公的家是旧时农村的那种小瓦房,三间小屋子连在一起,中间的房间是作仓库用的,略显昏暗与狭长的地带,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杂物,它们有序地伫立着。更多的是竹制品,譬如竹篮、竹簸箕、竹扫把,甚至是竹席和竹床,琳琅满目,无一不是由外公和外婆亲手编制而成。除此之外,屋子里摆放最多的就是酒坛子了,一个个或暗红或黝黑的陶土罐子,有高有低,有胖有瘦,错落有致地聚在这方小小天地。坛子里装着的是外公自己酿的米酒——而外公总是不舍得喝,问起原因,他总是笑眯眯地说,酒越酿越香醇,就像朋友之间的感情越久越真……

记忆中,外公每次都会塞给我很多零食:赶集时买回来的米糖、糕点,商贩挑着担子走村叫卖的麦芽糖,还有声音如同拖拉机般轰轰作响的机器吐出的苞米棒……诸如此类农村为数不多的零食,总是被外公如同宝贝一样珍藏着,只有等到我来时,外公才会打开对它们的封印,毫无保留地给我。外公给的糖果以及偏爱,甜蜜了我的整个童年

小时候的我极度挑食,而我的挑食也挑得与众不同,别的小孩总是缠着家里人要肉吃,而我一闻到猪肉的味道就反胃到难以进食,甚至是农村很常见的猪油炒菜,无论是荤是素,都能被我敏锐的鼻子准确捕捉到,进而又是一场“罢食运动”。很长一段时间,父母都为我的挑食而苦恼,但在外公家里,却找到了一方“良药”。外公家有几亩稻田,每当水稻青绿时,田埂间的毛豆也熟得恰好,毛豆子鲜嫩甘甜,配上一些小青椒,柴火灶里翻炒一会儿,竟成了我童年无法割舍的滋味。在外公家初次品尝过清炒毛豆的滋味后,我便对豆类蔬菜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偏爱,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外公外婆开始换着花样烧制我爱吃的菜,毛豆、豌豆、蚕豆……它们都成了我们餐桌上的常客。因此,外公给我起了个接地气的外号——“豆娃儿”,每每听到这个称呼,我便幸福地羞红了脸。

四年级那年的一个冬天,爸爸骑着摩托车载着我来到了外公家。一推开木门就看见侧坐在柴火灶旁昏昏欲睡的外公,温暖的柴火映着他清瘦的脸庞,红润如晚霞。听到动静的外公睁开了疲倦的双眼,当他看到是我们后,他那结满愁闷的脸一下子晴朗了起来。他笑着说:“我的豆娃又来看我了!等着,我给你做你最爱的豌豆蛋汤,暖暖身子。”天色渐暗,外公做了一桌热腾腾的菜。那时距手术完成已有大段时间了,外公还是会餐餐喝点酒,只是没有从前那样无所顾忌。恰好我的爸爸也是一个极爱喝酒的人,外公向来喜欢同我爸喝酒。他从酒坛子里舀了满满一瓢酒,然后我们坐在柴火灶旁,我吃着饭,他们喝着米酒。一旁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照在外公的脸上,红红的,暖暖的,不知是酒的颜色呢,还是柴火的颜色?我只记得,这个冬夜里,外公和爸爸借着酒劲相谈甚欢,酒令外公容光焕发。等我慢慢长大,读到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时,脑海里便不觉浮现出外公家这场景。

酒足饭饱之后,外公和爸爸都已醉得有些飘飘然,天色已经晚到伸手不见五指,外公劝我们留宿一晚,等明早再回城里。而我的爸爸,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固执又逞能,他拉着我,踉踉跄跄地就往屋外的夜色中闯去。凛冽的寒风肆意地袭来,爸爸骑上他那老式的摩托车,我坐在后头,摩托车在乡间小路上狂奔,冬夜的寒意更显威力,我把手伸进爸爸的大衣兜里,身子被冻得缩成一团。我有些困了,眯着眼睛靠在爸爸的背上,想着还要多久才能到家。突然,在过完一座小桥,即将在山脚拐弯的一条小路上,“砰”的一声,摩托车不知什么原因重重地摔倒在地,我和爸爸也被甩到一旁。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恐惧让我哇哇大哭,困意一下子全无。不过,庆幸转弯时的速度不快,我们都没受太重的伤。爸爸或许是因此而醒了酒,他来到我身边说着安慰我的话。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中出现了一束手电筒的光——那是外公正步履蹒跚地朝我们走来……我们回到了外公温暖的老屋,外公心疼地为我处理伤口,即使伤口再小,也没能化开外公紧皱的眉头。我不再害怕黑暗,是始终笃信有那么一束光在守护着我。停电后的点点烛光,无垠旷野的篝火,以及那一束令我倍感心安的手电筒的光,无不让我在黑暗中看清世界、勇敢前行。

我以为自己能一直得到外公的偏爱和保护,而命运常常不遂人愿。

五年级时的一个上午,天阴沉沉的,刚在操场做完早操的我正心不在焉地四处闲逛着。忽然,我看到校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在朝里张望,我在心里琢磨着,爸爸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然后慢慢朝校门口走去。他一把拉住我,表情严肃地对我说:“快,我们去外公家,你外公他要不行了!”我的脑子一下子空白了,这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让我不知所措。一路煎熬中,爸爸告诉我,外公被隔壁家的疯子持续辱骂,竟被气到脑出血,送到医院时已经无力回天,现在让我去见外公最后一面。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我怎么能接受呢?泪水溢出我的眼眶,随风沾满了这漫漫归途。我们到了外公的家里,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此时却让我悲痛万分。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外公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嘴里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无法开口,旁边站满了所有亲戚,妈妈和姨妈们哭成泪人,舅舅在强忍悲伤询问着外公最后想要说的话,我们晚辈围在外公跟前,声音嘶哑地呼唤着他。外公的喉咙微微颤动着,可他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许久,我看见外公眼角淌出的泪水,这分明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对晚辈们的不舍!

年近而立,一回想起外公,脑海中总有无数抹不去的回忆。有时我会抬头望向星空,幻想着哪一颗会是外公呢?他一定在默默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