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学历的学业

回到敦煌以后,我集中精力在石窟里临摹壁画,扎扎实实地画了将近两年。必要时,我到敦煌县中上课,最后拿了张初中毕业证书。

爸爸把我的学习抓得很紧,他要求我每天一早起来,以唐人经书为帖练字,再朗读法语一小时,然后像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一样去洞窟临摹壁画,晚上则安排我跟着大家画速写。爸爸对我要求严格,我也一板一眼,严格地照他的要求做。唯独有一样我没有照办——他让我照唐人写经天天练字,我没有坚持练。如果认真练了的话,我想我的书法后来应该也会很好的。

爸爸要求我从客观临摹入手后,以整理临摹为准,将北魏、西魏、隋、唐、五代、宋、元各代表窟的重点壁画全面临一遍,并在临摹中了解壁画的历史背景,准确把握历代壁画的时代风格。他开始给我讲课,给我介绍历史,让我系统地了解敦煌各时代的画风。后来,除了系统临摹,他看中了哪幅画就让我画。

我每天兴致勃勃地蹬着蜈蚣梯,爬进洞窟临摹壁画。那时洞窟都没有门,洞口朝东,早晨的阳光可以直射进来,照亮满墙色彩斑斓的画面。彩塑的佛陀、慈眉善目的菩萨陪伴着我,我头顶是节奏鲜明的平棋、藻井图案,身边围绕的是神奇的佛本生、佛传故事和西方净土变画面。爸爸这样形容洞窟中的景象:“那建于五代时期的窟檐斗拱上鲜艳的梁柱花纹,那隋代窟顶的联珠飞马图案,那顾恺之春蚕吐丝般的人物衣纹勾勒,那吴道子般‘舞带当风’的盛唐飞天,那金碧辉煌的李思训般的用色……”满目佛相庄严,莲花圣洁,飞天飘逸,我如醉如痴地沉浸其中,画得投入极了。兴致上来,我就放开嗓子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是我在重庆中央大学附中插班读书时学会的歌,作者李叔同是艺术家,又是高僧大德,他作的歌词美得与众不同,令人难忘。随着日影推移,洞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而我意犹未尽,难以住笔。

在大漠荒烟中,我修习着自己艺术人生中第一阶段没有学历的学业。70多年后的今天,在画册上、在美术馆的展厅里再次看到自己十几岁时的临摹作品,我依旧会怦然心动:少年纯真的激情融入艺术殿堂神圣的氛围,迸发出了多么灿烂的火花!如西魏285窟的那几个力士,我画得那么随意,那么传神,线随感受走,笔触放得特别开,颇有些敦煌壁画的韵味。当时别人对我的评价是:画得不比大人差。爸爸看了也很高兴,不断地鼓励我。

爸爸还教我怎么用色。他只让我用广告颜料练画,不让我用矿物石青、石绿等国画颜料,因为在敦煌当时的条件下,国画颜料是很珍贵的。自己研磨的土红、土黄可以随便用,临摹壁画时,这些颜料用得最多,而且颜色保持得最好。用广告颜料画的画经过了60年,到现在颜色还挺好的,我不讲究颜料,画出来效果也不错。

除此之外,爸爸还给我规定,自习时间要看中外名着,中国的《三国演义》《红楼梦》,外国的《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等书,我都是在这段时间看的。这类书籍,研究所的图书室内都有。爸爸一直想在敦煌建设一个完整正规的研究所,每次他到重庆都要为所里买很多画具、纸张,还先后购置了不少图书。爸爸要求我看完书写心得,又让我把感想写给吕斯百爸爸看,他说:“你要告诉干爸你在做什么。”我知道吕爸爸曾经责怪他:“你不好好培养沙娜,光叫她画画,让她变成一个画工、画匠,这样不行!”

于是,我就把自己看了书后想说的话都尽情挥洒在给吕爸爸的信里,有的信是长篇大论,写得很长很长。吕爸爸非常认真,他仔细看我写的心得,再回信为我详尽地分析、讲解,讲作品产生的历史背景,讲作者的个人经历、思想历程,讲文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我们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在信中一教一学,我由此学到了许多知识,学习颇有成效。后来,给吕爸爸写信成了我的一个习惯——凡写信就要谈读书感想。他总是很认真地给我回复,每个月我们至少往返两封信。吕爸爸在我身上付出的时间甚至超过了我爸爸,爸爸没有他这么大的耐心,也没有这么多时间。

虽然我没能正规地完成学校教育,但我学完了爸爸为我量身定制的一套课程。这段没有学历的学业,为我一生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使我终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