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古典范儿最迷人

作家林语堂称《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他在《浮生六记》的英译本序中说:“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往太湖,看她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天地之宽,或者同她在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她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去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

芸娘的这种“可爱”,就是一种古典范儿,没有时代性,甚至没有地域性。无论放在彼时还是今天,放在太湖还是伦敦,都一样魅力四射。

到底什么才算是古典范儿?

古典范儿是一种情趣。

在林语堂看来,芸娘是因情趣而可爱。她邀月畅饮,联句遣怀;她发明了“活花屏”:在花架子上种扁豆,让枝蔓盘延屏上,夏时透风蔽日,恍如绿荫满窗;她用旧竹帘做平台栏杆,既节俭又雅致;她将茶叶放到纱囊中,置荷花花心,荷花晚含而晓放,次日清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她和丈夫呼朋唤友恣情畅饮,联诗作画,喝到没有酒钱的时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她把生活过成了艺术,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红楼梦》里不识多少字的贾母也颇有生活情趣,她会吃、懂茶,爱热闹、爱说笑,她让黛玉以银红窗纱来衬托潇湘馆外的翠竹,她送给宝钗四样东西——石头盆景、纱桌屏、墨烟冻石鼎、水墨字画白绫帐,来冲淡她住处的寒素之气,这几样东西高雅古朴,简约大气,让宝钗“雪洞一样”的屋子顿时有了灵气。

贾母喜欢被年轻人围绕,玩也玩得雅致有品位。她时时花样翻新,猜谜语,说酒令,赏花弄月,各有精彩。元宵家宴,贾母让芳官清唱,只用箫伴奏。中秋赏月又提议“如此好月,不能不闻笛”,还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明月清风之下,天空地净,笛声清越悠扬,从远处的桂花树下传来,让众人杂念顿消,物我两忘。

古典范儿是一种武器。

有古典范儿的人大多是性情中人,情之深者更易被世事的粗粝所伤。但情深又是一种武器,可以用来抵挡世事变幻和风雨无常。

清代文人归庄以“古风妻似友”这五个字道出了中国文人最理想的夫妻关系。李清照和赵明诚这种可以对酒吟诗、猜书斗茶的夫妻是典范。对沈复而言,芸娘就亦妻亦友,是亲密爱人,也是灵魂伴侣。归庄自己,也有着很幸福婚姻。他的书房门上有联云:“一身寄安乐之窝,妻太聪明夫太怪;四境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归庄门符》)——他对妻子的欣赏和他们夫妇相处的谐趣跃然联上。在现代,钱锺书、杨绛那样的夫妻,也是这种意义上的神仙眷侣。他们甚至愿意退出时代的、社会的大舞台,躲进一家三口的堡垒里,自成一统,有自己的学术事业,有属于一家人的小情趣,甚至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系统。

这些人的共同点是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都能有自己的一个天地、一份情趣。如余光中的《伞盟》:如果死亡是一场黑雨凄凄/ 幸而我还有一段爱情/ 一把古典的小雨伞/ 撑开一圈柔红的气氛/ 而无论是用什么做成/ 用绯色的氛围或橙色的光晕/ 愿你与我做共伞的人/伴我涉过湿冷的雨地/ 如果夜是青雨淋淋/ 如果死亡是黑雨凄凄/ 如果我立在雨地上/ 等你撑伞来迎接/ 等你。

古典范儿是一种不合时宜。

他们不懂得与时俱进,无论时代如何演进,科技如何日新月异,他们都保持一种钝感,活在自己的时间和生活方式里。就像台湾着名作家舒国治,“他的人就走在他自己的文字里,闲散淡泊,品味独具”(梁文道)。在互联网时代里,舒国治坚持一种“家徒四壁”的生活,不用微信,没有微博,不装冷气,很少接受媒体采访,写文章不用电脑,手写再传真给编辑。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于瓦顶泥墙房舍中,一楼二楼不碍,不乘电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顾盼纵目”,“穿衣惟布。夏着单衫,冬则棉袍……件数稀少,常换常涤,不惟够用,亦便贮放,不占家中箱柜,正令居室空净,心不寄事也”。

舒国治并非井底之蛙。他曾在美国游历七年之久,归来之后却变得更古老也更中国。他的人生哲学是“流浪的艺术”,就是用尽所有姿势,享受旅途中的孤寂与满足,去千山万水熬时度日,不受人生种种羁绊与干扰。读者称其为“终身的晃悠者”。而他大半辈子所过的生活,正是多少文艺青年心心念念想达到的自由境界。

古典范儿是一种远离。远离权力,远离主流,远离庙堂。

合肥的张武龄家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名门,张家四姐妹被称作“最后的大家闺秀”,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知名度仅次于“宋氏三姐妹”。然而与宋氏不同的是,合肥四姐妹远离权力和政治,分别嫁给了着名昆曲演员顾传玠、语言学家周有光、文学家沈从文和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作家董桥认为“张家四姐妹是当代中国大家闺秀的典范,境遇也许各异,吉凶祸福中流露的却始终是书香门第贞静的教养”。但作家杨早不认同这个说法,他觉得在传统文化中,大家闺秀最重要的特质是守礼,而张家四姐妹嫁的人在当时社会中全都是“非主流”。比如作为昆曲演员的顾传玠,当时优伶地位低下;沈从文则没有任何学历,与张兆和当时还是师生关系,两人的婚姻非常大胆;四姐张充和直接嫁了老外——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合肥四姐妹没有在政界呼风唤雨,也没有在商界叱咤风云,甚至不是社交界的所谓名媛。但她们有着很好的艺术修养,都找到了自己专业上的归宿,如昆曲、文学、书法等,一生平凡而丰富。

古典范儿是一种情绪,有点感伤,但更多的,是一种笃定和坚持。

英剧《唐顿庄园》将两次世界大战放在了剧中,一战以后,日不落帝国已是几度夕阳红,新世界带着不可扭转的势头直逼而来,罗伯特伯爵和他的母亲依然想努力维系贵族世界的秩序,可惜时代的脚步谁都无法阻挡,伯爵投资失败,即将失去唐顿庄园的时候,来自美国的外婆上场了。她像个暴发户一般出现在庄园的门前,言辞犀利,思想前卫,她一直强调the world has changed。虽然她想帮助唐顿的家人,但她不会再为唐顿投入钱财,她希望唐顿人能适应新时代。这个美国富婆出现的一个很重要的作用,是衬托英国贵族精神,既用她的彪悍无理衬托他们的优雅,也用她的强悍生命力衬托他们的无用和过时。美国老太太和英国老妇人斗法时,她们身后是20 世纪初期欣欣向荣的美帝国和渐渐日暮的大英帝国。

但我们仍然热爱那个英国老夫人,在保留传统与适应时代的冲突背景下,更突出了老夫人所代表的英式文化的丰富厚重。在每一个时代来临,每一个变故发生时,老太太都有符合她价值观和性格的反应,或强硬,或无奈,或变通,世事洞明又固执保守,睿智清醒又温暖可爱。她是唐顿庄园的定海神针,也是某种英式古典范儿的扞卫者及代言人。正因为我们知道她行将日暮,所以更平添了一份感伤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