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雪问茶味

冬日的仪式感,在饮茶。

《茶经》中记载有一系列的茶器,煎煮的有风炉、炭笼、火筷等,焙碾的有夹、纸囊和碾,贮盛的有瓢、水方和熟盂等,洁茶的有漉水囊、涤方和滓方……难怪古人煮茶总能煮出安闲恬静的心境,这一系列烦琐、谨慎、端庄的流程下来,窗外,积雪已然过膝。

巧的是,煮冬茶,雪水为佳。《红楼梦》四十一回中,妙玉为贾母等人煮茶,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为宝黛宝钗煮茶用的则是经年的雪水。“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雪自天上来,不染尘垢,茶从大地生,内蕴清气。或许,也只有雪的轻盈与明亮,才能唤醒茶的高昂与清冽,一口冬茶半寸雪,浑然不似在人间。

爱好风雅的文人,自然也不肯错过煮雪茶。“十二月二十五日,大雪始晴,梦人以雪水烹小团茶,使美人歌以饮。”苏轼的这场美梦,美得让他都失去了诗人的自觉,明明写下了回文诗,醒来后只能想起一句“乱点余花唾碧衫”,剩下的呢,不是在美人的歌声里咽作水云,就是在龙团茶的余韵中凝成一口咏叹,对着窗子吐出一个干净爽朗的晴天。陆龟蒙更挑剔,“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取来松针上的雪,等它煮沸后再放入茶末,不管口感中是否会多出一抹松柏的韧劲,心中已是平添几多遗世独立的诗情野趣。所以陆游说:“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须小雪。”有了纷飞的雪,饮茶之乐才得以圆满。

想来,冬日饮茶,饮的就是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平静。岁已暮,人已倦,不再想与世界争夺颜色,开始喜欢空旷,开始喜欢留白。把那些轰轰烈烈的纪念都煮出琥珀色,把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都吹成茶末,此刻,只要与风霜雨雪比邻而居的平静,只要从拥挤的生活中端起一盏茶杯的从容。万物不再挂于心,一个人就是一方天地,涵养一方不必言说的精神,远离繁华,亲近落寞,“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

据说,有人把一年中茶园最后一次的收成叫作冬茶。相比于春茶的鲜爽、夏茶的苦涩、秋茶的清淡,冬茶的香气会更加馥郁——为了应对寒冷,茶会将大分子糖类物质水解为小分子糖来提高细胞液的浓度,降低凝固点,防止冻害加身。而此时昼夜温差加大,新芽生长转慢,所含水分减少,让茶积累了不少芳香物质,因此成就了冬茶“香高水甜”的名声。这多符合冬日饮茶的心境!消化这一年中的风霜雨雪,把岁月沉淀的苦涩一点点酝酿成世事洞明的清香,纵使身体不曾超脱,灵魂已然透彻。

我有一好友,常年朝八晚十,但每逢冬天,总会挑个日子,在家中煮茶,像倾听雨声般陶醉在茶水的沸声里。“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明明是人在煮茶,却像茶在煮着他的耳朵。从玻璃壶中倒出茶汤,趁着微微的热气,把茶香含在口中。拉上素白的窗帘,把手机调成静音,或是摆弄盆栽,或是拨弄乐器,或是逗弄猫狗,让阳光在窗台上安静地摇曳一个午后。

他的身上,没有半分古人之形,却有七分古人之性。

我曾想过,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回到老家,去林子里寻来未曾落地的积雪,比如花瓣上的,或是竹叶间的。用勺子舀最中间的一小块,装满一大碗,带回家,放入锅中,用柴火煮沸以烹茶。小小的土屋里,每一条缝隙都将填满清雅的茶香,心中的幸福就像雪地上倒映的微光,无论是落在童年、青年还是中年、老年,都会让那段岁月焕发出光芒。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抬头望,不知故园是否已经下雪。窗外,风一天比一天凛冽;杯上,雾气始终袅袅;闲庭中,一只白鹤正优雅地踏过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