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羊要回家了,牧羊人还不醒来,不是有人骂着替羊们吆喝,就是长着大弯角的头羊在叫。一声比一声长,往后的叫声打着颤,收不回来就揪断了。被喊醒的牧羊人,有时会突然唱起来:
六月里二××
五哥放羊在荒滩
身披××手撑着伞
怀里还抱个×××小铲铲
那唱近乎于吼,吼得像牙撒了,满嘴走风漏气。没漏掉的字向天上跑,漏掉的字落到地下,与芨芨草飘零的叶子,一起跟着风中的羊粪蛋蛋跑。
遍地芨芨草的荒野,是牧羊人必定的放牧之地,也是我与发小们玩耍少不了的去处。至今最难忘的玩耍,是用桶舁上水去灌大眼贼,灌住剥下皮来,尾巴毛茸茸地贴在白灰墙上,贴干了拿到收购站卖钱。剥下的肉打牙祭,三条五条煮上吃,或者就地用火烤上吃,尤其是用芨芨草烤的,有一种特别的香味。直上的烟带着香味,远在村里的人都能闻到,鼻孔伸出手抓来抓去,抓空了闪一跳。
再就是去撵野兔。野兔的窝也筑在芨芨草下面,风路过时窥窥探探,看跟大眼贼的窝一不一样。我们埋伏在附近,有时还有大人,等野兔出来后,一个人守住窝口,其余的人追逐。呼喊声此起彼伏,带狗的话还有狗吠声,狗吠声被呼喊声绊倒后,在天空能连翻七八个跟头。野兔以为中了四面埋伏,在荒野上来回奔突,飞跃的身影,越过半人高的芨芨草。野兔跑得快,但耐力不持久,最终吐血倒毙。
撵野兔的时候,还会惊起凤头百灵,翅膀剪一缕风不见了。荒野也是它们的栖息地,常落在一株芨芨草上,打着秋千歌唱。凤头百灵的大名,也同芨芨草一样,是我多年后才知道的,在我老家雁门风沙里,只管它叫“牛角倌”。受惊的凤头百灵,等荒野平静下来,会返回来报复我们,嘴把话切碎了,骂个不休。我们却不以为然,像在学校跟小女生逗气,嬉皮笑脸地道,它骂得真好听。
偶尔也会惊起人来,正蹲在芨芨草背后解手。如果是女人,被唬一跳完事,如果是大爷就糟了,会从口中掏出与他裤裆里一样的棒状物,当作手榴弹炸我们。你们疯喊个球啊,不见我在这里拉屎?要不是被褪到半腿的裤子拖累,我们相信他会一蹦三跳。
我们知道他干气没办法,就把撵兔变成撵人:
抓野兔啦!抓大野兔啦!
在我与发小们嚣张的喧闹中,整个荒野生机勃勃,尤其是虹降临的雨后。一丛丛碧汪汪的芨芨草,目送雷公轰隆隆带着雨,从虹桥下远去,期待雨下一次到来。
“下一次”的雨,与前面已下过的雨,伴随芨芨草的生长,带来一次比一次多的绿。等到它们绿到再不能绿时,往后的雨又把给它们的绿带走。像给它们带来的时候一样,一次比一次带走得多,曾给了它们多少绿,又带走多少绿。绿被全部带走后,迎来的便是收割。
黄熟了的芨芨草,直挺挺的颇有点竹子风骨,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在我老家雁门风沙里,才叫它竹秸草。如果一把一把地砍,镰刀根本吃不动,砍下去会被弹回来,需用砍刀去砍,自根底齐刷刷砍回家,在院里一溜儿整齐地晒开。
大人们去收割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跟着去,但不是去帮忙,而是玩火。看他们嫌哪丛长得不好,等他们收割完走后,我们就将他们嫌弃的芨芨草点燃。干透的芨芨草很惹火,点着后火顺着茎秆,先将其“身外之物”吃掉,狼吞虎咽的,吃到穗头时呼地一蹿,一朵火扑向天空。然后才吃茎秆,一根根茎秆变黑扭曲了,铁线虫似的挣扎着倒下,毕毕剥剥葬身火中。
偌大的荒野上,东一蓬西一蓬的火,熊熊的火焰之上,是争先恐后升起的烟。围着燃烧的芨芨草,我们兴高采烈,一个个眼里蹿着火苗。有时火苗会呼地从眼中扑出,一只背上背着火的老鼠,正吱吱尖叫着逃离火海。野兔与大眼贼一般不会遭劫,野兔一见火就逃之夭夭,大眼贼已经封窝冬眠了。
在我们的围观之下,被烧的芨芨草渐渐烟短了,从天上短到地下,火焰便熄灭了。一蓬一蓬的火,变成一团一团的黑,像荒野黑苍苍的伤疤,遇上雨雪会化脓一样流黑水。但那伤疤之下的根不会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待到明年雁归来,又一如既往地冒出新芽。
与挥舞砍刀的大人们较劲。
与我们这些放火的坏小子较劲。
从荒野上收割回来的芨芨草,在我老家雁门风沙里,不会像别的地方编篓织席,也不当煮饭取暖的柴禾,主要用来扎大扫帚。从某个上午开始,“咚当咚当”的扎扫帚声,便在阳光舒展的村中响起。
扎大扫帚的工具叫“贼橛”,不仅名字叫得古怪,样子也很古怪,是一截带根茇的树桩,根的一段整得像榔头,桩的一段逐渐削尖了,阳具一样雄。用贼橛扎扫帚时,先要把芨芨草的根脖子剁齐,在水里浸泡一下,然后塞到束缚的铁箍里,将贼橛扎进去蹾。
蹾的时候,芨芨草朝上,双手抱住贼橛,两腿一屈掼下去,接着两腿一挺,又抱起来。地下垫着石头,贼橛蹾上去很给力,“咚当咚当”的,听起来一蹿一蹿,后一蹿踩着前一蹿的头,每一蹿像直溜溜的扫帚把,一根接一根地往天上长。高过院墙,高过屋脊,高过树梢,眼睛跟着耳朵,被吊到半空中,能了到村外已光秃秃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