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诗里有春秋

徐渭(字文长)对自己的才学有个评价:成就最满意的是书法,其次是诗,再次是文章,绘画居于末节。几十年后的清初经学大家兼书画金石家却不以为然,认为徐渭的书法与文章不够精深简练,没有他绘画的成就高,“其书与文皆未免繁芜,不若画品,小涂大抹,俱高古也。”这里当然少不了后人憎爱的原因,所持审美观念的不同,评价自然迥异。当然,见仁见智,也在情理当中。

不过,这两种评价是把徐文长的书画分开来进行比较的,而他的画大多是文人画和写意画,而且大都皆有题画诗或题字。题画是中国特有的东西,然而也不是自古就有,唐朝还没有。宋朝苏东坡曾说,诗与画虽同出一源,但“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诗之追求,在于画意,画之追求,在于诗情,所谓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也。徐文长先文后画,凭借深厚的文章诗词的功底,通过题画款识的表现形式,与绘画一起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发诸笔端的是诗书画圆融一体的“胸中逸气”。五十三岁后,他绘画活动中,几乎每画必题、每款俱印,在变化与统一之间开创奇局。他对绘画的主张,虽没有系统的画论流传下来,但从散落在其诗及其画的题跋上可见端倪。《独喜蒙花到白头图》上有题画诗云:“莫把丹青等闲看,无声诗里颂千秋。”这句话既可以看作是其绘画思想的核心,也是其绘画艺术的一个重要特点。

徐文长似乎特别嗜蟹,他究竟有多少幅以螃蟹为题材的画作,至今也没一个准数,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他的许多题画诗记载了朋友们用活蟹来换他画蟹的经过。“谁将画蟹托题诗,正是秋深稻熟时。饱却黄云归穴去,付君甲胄欲何为?”这幅《题画蟹》几乎给每位以蟹换画的朋友都画过。

他也曾给自己的《黄甲图》画题诗:“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那份傲气,那身傲骨,正是他一生的缩写。

其实,他的朋友们都懂得他的心思,知道他天才超逸却每以不合规寸,摈斥于时。表面上像那无肠公子,但他的画作与题诗题字中常见二夹钳芦或传芦,暗示的是“二甲传胪”(明代称会试第一为会元,二、三甲第一为传胪),无肠公子对功名却是牵肠挂肚的。

徐文长晚年题画集中表现的正是这种天生我材无处用的无奈,如果说螃蟹图的题画多少有点含蓄和幽默甚至自嘲,那么,《墨葡萄图》所传达的更直白、更准确也更强烈。

被视作水墨大写意画法登峰之作的《墨葡萄图》构图奇特,信笔挥洒,似不经意;藤条错落低垂,枝叶纷披,以豪放泼辣的水墨技巧造成动人的气势和葡萄晶莹欲滴的效果。画上题诗为:“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徐文长二十即为生员,二十三岁便博得“越中十子”的称号。但是,为庶出故,“骨肉煎逼,萁豆相燃,日夜旋顾,惟身与影”!随着家道中落,徐文长只好入赘妇家,生活当然也不那么自在。此后,八次应试不中,在妇家颜面难存,便设馆授徒谋生。后入浙闽总督胡宗宪幕府做幕僚,帮胡宗宪运筹帷幄,出奇计大破倭寇徐海,与胡宗宪谋怀柔政策制王直。其间,有胡公知遇,有明主嘉许,可谓春风得意。可惜好景不长,因胡宗宪依附奸相严嵩,嘉靖四十一年严嵩倒台后没多久,胡宗宪也被捕下狱自绝狱中。又因为不肯为查处严嵩一案的礼部尚书李春芳撰写以邀宠为目的的“青词”,受到威胁。四十三岁的徐文长精神开始崩溃,先后以利斧击头、柱钉刺耳、锤击肾囊等极其惨烈的手段自杀。虽均未遂,但其心疾却是与日俱增,终将继室妻子也杀掉了,因此获死罪。后经张元忭营救,免死,至万历元年大赦天下,才重新获得自由。

《墨葡萄图》正是徐文长出狱之后所作。少时为家庭闲抛闲掷,继而为科考制度闲抛闲掷,中年为争斗闲抛闲掷,及至晚年,笔底明珠连卖的地方也没有了。

这幅画作与画上题诗是徐文长坎坎坷坷、凄凄惨惨又无可奈何的人生写照,也是他自作之《畸谱》形象的注解。“乖异人伦,不耦於俗”,是为畸人。徐文长之为畸人是他本质上的真与现实社会冲突的结果,这可能是大明一代风骨文人的宿命。

我曾在胡宗宪祖籍绩溪胡氏宗祠中看到徐文长的《榴实图》。这幅《榴实图》,画了一枝倒垂的石榴,硕果成熟,向日开口而裂,饱满的果实,滋润透明,富有质感。苍劲有力的枝干,稀疏松动的榴叶,豪放不羁,涉笔成趣,虽寥寥数笔,却处处有画境,笔笔见精神。画面上留有大块空白,使全图气势磅礴,境界开阔,给观者以无穷的回味。右上方空白处有徐文长自题五言诗一首:秋深熟石榴,向天笑开口。深山少人行,颗颗明珠走。

这首诗写得自然明快,而画图寓意仍有怀才不遇之慨,只是石榴此时已经张开笑口,传达的是无可奈何后的心如止水。也许他在作此幅画作时,想起了那位“岁暮天寒无一事,竹时寺里看梅花”的唐寅,记起这位天才在竹枝图上的题诗“谋写一枝新竹卖,市中笋价贱如泥”以及题诗后那深深的也是无奈的喟叹。伯虎能够在一声长叹后不失酒盏花枝、风流倜傥本色,我青藤道士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遁出世外,向天一笑,返璞归真,何其畅快!

徐文长四十三岁作《自为墓志铭》,七十二岁的他为自己画了最后一幅画,这幅画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他破旧的小屋中,画中唯一的人物是他自己,他把自己孤傲的风骨付与杂乱无章的稻草,灵魂随那条瘦骨嶙峋的黑狗弃他而去,只有寒风在窗外的树枝上呜咽低回。门外,是那副流传千古的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这也便是他最后的题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