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老家附近的工业园陆续开张,远的距离十公里,近的只有两三公里,车从县城一出来,远远就能看到高耸的冒着白烟的烟囱。原本欢快的心情一下就低落下来。首先是天气,厚重的雾霾沉沉压下来,小镇被笼罩铅灰色所笼罩,飘在空气中的微小水珠肉眼就能看到,隔着口罩依然冻得鼻子发红。已经入九,路边衰草连天,几棵叶子没落的树,也是灰扑扑的颜色。我把电脑桌和沙发搬进火屋,每天窝在炉火旁看书,舒服是舒服,但时间久了,颈椎和腰椎就开始抗议,浑身酸痛。整条街上,最适合锻炼的地方就是我念过书的初中,学校也近,离我家也就两百米。
学校远离路基,背后倚靠小溪和树林,校园里有几十棵香樟树,还有一片大草坪,就算不能阻拦雾霾,空气也比路边干净,里面还有两个球场。我拿上乒乓球拍准备出门,母亲却告诉我,学校已经废弃了。
“现在小学和初中都搬到工业园新建的校区,那里东西都搬光了,没什么好玩的。”母亲道。
我想树和草坪总不可能搬走。说起来,学校的草坪还滴淌过我的汗水,每年开学的第一天,都是劳动课。经过一个夏天的阳光和雨水,原本铺设结缕草的草坪长满了杂草,飞蓬、稗子、野燕麦、大蓟长得齐腰高,经过文明修剪的操场变回蛮荒的荒野。老师按班级将操场划分成一个个方块,学生从家里带来镰刀和蛇皮袋,按着老师划分的区域,用镰刀把杂草收割,让原本的草皮露出来,割下来的草茎草叶,装进蛇皮袋,再运送到学校后门的垃圾场统一焚烧。我们两两组队,轮流割草运草,遮蔽阳光的草丛消失后,留在草皮上的是来不及逃窜的小动物:小蛤蟆、小蛾子、蟋蟀、蚱蜢、螳螂……我们一边劳动一边玩闹,虽然掌心被刀柄磨出血泡,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脸颊上却挂满了笑容。
我脑海还在回想,脚步却已经到达学校门口,小小的红色瓷砖砌成的拱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栅栏大开,收发室的门也是开着的,透过那道小木门,保安室空荡荡的,年少时让我们敬畏的大爷已经不在。
上一次我走进这所学校,还是零八年,应同学之邀来开同学会。十年时间改变了很多,前几年,因为村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小学生统一实行住校制,为了宿舍,小学和初中对调,这里改成小学,而现在,它连小学生也装不满了,成为废弃的遗址。校门面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屏蔽了车辆的声音,也屏蔽了时光的流逝,恍惚之间,我又变成那个十二岁的初中生。我打量四周:主路两边的香樟树是我熟悉的模样,树下栽满风雨兰的花坛却没了;围墙还是低矮的水泥墙,调皮的男生助跑就能轻松翻越,墙下的花圃被拆了,那些灿若红霞的芍药再也看不见;我们每年割草的草坪变成水泥空地,两边架起两个篮球架;一道铁栅栏把空地与宿舍隔绝开来,空间变得越发逼仄。食堂背后的教师家属楼还在,颤巍巍挑着水桶路过的老太太,现在是仅剩的几个住在学校里的人。
没有了人气,树木也透着一股颓靡之气,樟树的果实落了一地,黑的是果子,褐的是枝梗,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轻响。斑鸠和八哥最喜欢吃樟树果子,往常为了争抢常常在树冠中打架,天气冷了,觅食的鸟儿一只也没有出现。远处,隔着栅栏,一条土狗站在水泥空地上看着我,我拐到左边的球场,围着乒乓球台转了两圈,狗直瞪瞪看着我,不叫也不动,仿佛是很久没见过人了,看稀奇一般。乒乓球台的金属台面已经锈蚀变形,球落在上面就会偏离轨道飞出去;旁边的羽毛球场,球网已经烂得只剩几缕丝线,如果不是我知道它原本的用途,只怕会当作是晾衣绳。我把球拍装进包里,悻悻然沿着水泥路往下走。台阶下面,是足球场,从前我们早晨起床,就会列队喊着口号在这里跑步。当年煤渣铺就的跑道,倒还是没变,绿茵场却被换成廉价的假草皮,长期踩踏后,有些地方已经掉皮,绿色中掺杂着斑斑点点的红褐色,像是病人身上长出的疥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