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们最喜欢扎堆的地方,都是花园,一个是芍药花圃,春天的时候那里飞红片片,彩蝶片翩跹;一个是足球场旁的栀子花林,初夏花开,馨香顺着暖风能够一直吹进教室来。芍药花圃没了,栀子花林也不见了,改成锻炼区,原来的位置上放了几个单双杆,家属楼的老人在地上开垦了几畦菜地,营养不良的白菜和红菜苔怯生生从漆成蓝色的双杆旁边探出头。初二的时候,班上出了一对小情侣,男的是学校里的大哥,身体壮实,打架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做人又大方讲义气,哪怕成绩吊车尾,也很受学校里的女生欢迎。他的眼光也好,看中的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在我午餐买一份五毛钱的白菜粉丝都舍不得的年代,他能逃课跑去县城买来百合花讨好心上人。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百合花,就是在这对同学的定情现场,那束百合白得发腻,五芒星形的花朵硕大厚重,散发着一股类似药水味道的淡淡清香。他们的约会场地,就是栀子花林,每天清晨和傍晚,都能见到他们在树下花前喁喁私语,可惜浪漫敌不过现实,中考前两人分了手,徜徉在栀子花林的,变成晨夕沉默的暮霭。很多年过去后,我想起浪漫,想起纯洁的爱情,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百合和栀子花的影子,仿佛只能是白色香花才能代表爱情,而赋予这种特殊联结情绪的人却早已不在。
我上学的时候,是这所学校最黯淡的时候。那几届的校长,因为老婆在厨房里做厨工的缘故,把精力都放在了养殖的副业上,食堂里的饭食越做越难吃,厨房抬出来的泔水桶越来越满,校长家的牲畜越长越肥,老师们有样学样跟着开展副业,有跟着在角落的空地上养鸡的,有让老婆开小卖铺开打印店的,有一心经营炒股事业的,管教学生如同放羊。等到老师们回到神来,想要抓纪律,学生已经管不住了,青春期的男生,个个牛高马大,都说拳怕少壮,农村孩子耍起横来,老师也没办法。老师失了底气,学生更加嚣张,班上竟出现过两次学生打老师的情况,虽然打人的学生被劝退了,但为人师表的尊严也荡然无存。好不容易升到初三,我那一届的升学率创了历史最底,被县里当作负面教材点名批评,直接后果就是换了个新校长。 新校长不是本地人,人也更年青,上任后一概饭局牌局都不参加,带着全校老师狠抓纪律,等到弟弟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风气已经变了个样,每年也能往重点高中送几名学生。
两千年的中考,是这所乡村中学最后的荣光,那一年考得很好,重点高中考了十几个,普通高中也有好几十个,家长们拿着鞭炮在大门外点燃,红色鞭屑在街道上漫天飞扬,满地殷殷落红。后面急转直下,再也没出过这样的盛况,原因并不在于老师和管理,而是学生变少了。街上的人家,条件好一点的都在县城买了房,更好的则去地级市安了家,年轻一辈的都在城里生活,下一代还在上农村学校的,多是附近村庄里的人家。时代哪怕发展的再快,在乡村的深处,谋生依然是个问题,在这里上学的学生,不是跟着爷爷奶奶的留守儿童,就是父母离异的单亲小孩,论起家庭支撑,还比不过我小时候,我那时只是教育资源差,他们却连生活资源都差。老迈的爷爷奶奶没办法每天骑摩托车接送孩子上学,单亲家庭的家长更是要全力挣钱,小学开始实行住宿制,这个举动虽然减轻了家长的负担,生活照顾却很难跟上,再加上小小年纪离开家庭的精神压力,很难有好的学习成绩,稍微有能力的家长宁愿在县城租房陪读也要把孩子供出去。农村学校失去了生源。
我沿着围墙把学校完整走了一遍,它变了,又没变,走上林荫大道上,耳边响起的还是当年的风声,可是蕴含在砖石草木之间的气息,却已经消失不见。它曾经的踌躇和舒展,曾经的温柔和严苛,随着师生的消失,在时光中无声湮灭。半年前它的操场上还奔跑着孩童,谁能想到暑假后它会变成一片废墟?谁能想到他们会拔走所有的花?谁能想到他们会铲掉真正的草?谁能想到连鸟儿都不再光顾这里?我没找到打球的地方,也不想在斑驳的假草皮上跑步,连躺在干松的草地上晒太阳,如今也没办法做到了。果然如母亲所说,没什么好玩的,我把手插进口袋,慢吞吞往回走。
走出校门的一刹那,我回头看了一眼,阴沉的铅灰色已把校园完全包裹,远处雾蒙蒙一片,无数记忆都已被这灰雾吞噬。为什么从前不来这里看看?趁它还是曾经模样,还有鲜活人气的时候,来打打球,散散步,晒晒冬日的太阳,再探访一下曾经善待过自己的师长。我忘记了原因,也可能没有原因。当你知道一个东西是确定的,是屹立不变的,你就会忘了它,以为它会永远等着你,只是我们都忘了,在这个飞速奔跑的时代,不存在永恒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