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孩子,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好不好看、乖不乖都无所谓,是孩子我就喜欢。
听说,喜欢孩子的女人不是富有爱心,就是母爱泛滥,这个说法恐怕有些肤浅,也有些绝对。拿我来说,喜欢孩子是一种本能,更是一种自我满足。成年人之间的关系很累很复杂,交往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感情理所当然地附加了条件,真爱如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只能在小说和文艺作品中觅得。孩子是一张白纸,天生单纯简单,只要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们,就能强烈地感受到被信任、被需要、被人真心实意地喜欢。
大概十年前,我认识了几个在福利院工作的人,听她们讲过一些关于孤残儿童的情况,就想去探访。从我所住的长安路南段到位于北郊辛家庙的儿童福利院,要倒两趟公交,避开高峰期,来回也得90分钟,算上等车的时间,来回4个小时,相当于半天时间。在“703”的终点设在福利院门口,下车就到了。朋友告诉我,6岁以下的儿童集中在一栋浅粉色的楼上。
我记得,那栋楼共有4层,每层的结构和布局相同,从东头到西头实际是一个大通间。房间之间用推拉门相连,走廊有门,并和阳台的门相对,每个房间都有三四个出口。大通间里有更衣室、配餐室、洗漱室、玩耍区、休息区,康复训练区等等,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福利院的运转除了政府的拨款,还有来自国内外的基金会和民间慈善组织以及社会爱心人士的捐赠,一直物资充足。
没去之前,我以为福利院的孩子面黄肌瘦。杞人忧天了,他们喝的是中高端奶粉,普遍长得白白胖胖。福利院的孩子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或疾病,常年圈养在室内,保育员人手有限,他们极度缺乏与成人互动的机会,最想要的就是陪伴、抚摸、拥抱。见到陌生人出现,大点儿的孩子会主动打招呼,小点儿的孩子会主动凑过来求抱。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小宝宝渴望身体的接触,哪怕有一只陌生人的手抚摸一下,有一张陌生的脸闪现一下,他们都能笑成一朵太阳花。
中午十二点半,不管孩子们有没有睡意,都要被保育员一个个放进小床。大部分孩子乖乖地躺着,有的侧睡,有的趴着,有的伸胳膊蹬腿,有的咿咿呀呀自言自语,有的扶着床栏东瞅瞅西看看,偶尔才有孩子啼哭。
有次听到一个女婴的哭声。我走过去一看床上的卡片信息,是五个月大的熙熙。我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抱起的动作还未完成,熙熙的哭声条件反射般地停止了。我抱着她到阳台晒太阳,躺在我的怀里,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想换个姿势,她以为我要放下她,就撇嘴准备哭。抱了一小时左右,我开始矛盾,把她放回床上,我于心不忍。抱得时间越长,她越想被人抱着。陪伴一个婴儿,让她觉得安全舒适,又不产生依恋,谁能拿捏好这精确的尺寸?
我站起来朝熙熙的小床走去,她咧开嘴哭,哭声越来越大。往床上放的时候,她伸出手想抓我的衣服。我狠狠心放下,只见她紧闭双眼,握着拳头,抡着胳膊,哭得撕心裂肺。我又把她抱起来,还没顾上拍一下,她的哭声立止,我怀疑她的哭声有一个开关控制。不用哄,不用抚慰,她只想有人抱着,不用出去东瞅瞅西看看,不用走来走去,不用摇摇晃晃,只要抱在怀里,世界就温暖祥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看着熟睡的熙熙,我希望时间走得慢些。早晚要离开,长痛不如短痛。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回床上,午觉两点结束,睡没睡醒全体都要在爬行垫上喝奶玩耍。到时,她就会忘了之前的那张脸和那个怀抱。
不能等她醒来,我脱下长袖罩衫折好装进包里,跟保育员道别。推开门,我站在长长的走廊,透过玻璃窗看到,杨絮在空中慢腾腾地飘荡,像没人搭理生着闷气的孩子把一大团棉花一点点地撕下来,从天台往下扔。
四季流转,当我事隔十年再次来到福利院,才知道朋友早已离开了这里,福利院也加强了管理,出于安全考虑,禁止外来人员接触儿童。为了能进入粉色楼,我和接待室的人吵得面红耳赤,提出要见他们领导。接待室的负责人闻讯过来,经过大约20分钟的交涉,最终争取到了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隔窗看望的待遇。
楼梯口正对着走廊尽头,上到二楼,向西走了几步就到了窗口。我对小孩子们招手微笑,他们也冲我笑。我伸出胳膊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几个孩子也张开双臂。一个孩子丢下玩具朝我爬过来,另一个残疾孩子一脚轻一脚重,跌跌撞撞走到了窗口。可能为了通风,有些窗户打开着,我弯下腰就可以把她抱起来。她站在窗边,像个大头娃娃摇摇晃晃,像个投降的俘虏高举双手,仰着头奶声奶气地叫我妈妈。福利院的孩子管女人都叫妈妈,这个称呼从保育员身上延伸到了所有女性身上。我扭头看了旁边的工作人员一眼,他面无表情,我已经泪水决堤。
毕竟过去了十年,福利院早就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以前的保育员多是农村妇女,一个人带六个孩子。工作又脏又累,薪水和餐馆的服务员差不多,她们难免有情绪。近些年来,国家财税收入迅猛增长,政府加大了对公益事业的支持,这其中就包括儿童福利院。现在,一名保育员带两个孩子,而且都是持证上岗,福利院无论硬件投入,还是吃穿用度,与普通家庭的孩子相比都处于中上水平。可是,为什么我每次想起或提起福利院的孩子,心里都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