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2)

第二年的正月,在头年就立了春。那一年,大舅家建了新房。我去他家拜年时,赫然发现房子后面居然是一片桃林,树上已经满是花蕾,缀在枝头,很明亮,把光秃秃的桃树打扮得生动起来。哪怕花还没有盛开,但桃园却是活泼的。我羡慕地说,好多桃子树啊。舅舅说,这些桃子是拿来卖钱的。听到这话,我心里暗暗嘀咕,难怪母亲常说武冈人小气,桃子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就把人家的口堵住了。不过,接下来舅舅的话倒是让我惭愧起来,他接着说,外甥想呷,那是随时可以来的。说得干脆豪气,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舅舅说,以后想吃桃子就到我家来,什么品种都有,盐糖桃、糯米桃、乌桃、水蜜桃,你想吃哪种就吃哪种,不是一个时间熟的,能持续吃一两个月!舅舅显然低估了我对桃子的热爱,他把我与他的两个女儿相比,他又哪里会知道,我家院子里那棵桃树大丰收的时候,能摘几百斤,父亲摘来放到家里,我整天转着箩筐转,直到吃得身上生了疖子才会停下来。那时不懂“有瘾”这个词,现在终于明白那时的情形,好吃也是一种瘾。疖子好了之后,在“好吃瘾”的驱使下,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继续像老鼠一样在箩筐里翻腾。

回家时,舅舅剪了几根桃枝给我,说是“盐糖桃”种,他在递给我时说,舅舅是逗你的,一年到头也没有来舅舅这里,要你走十多里来我这里吃桃,也是哄人的,我送几枝“盐糖桃枝”给你,拿回去“靠”(嫁接)起来,明年就可以结果了。舅舅知道我父亲会“靠”树,那几年刚开始推广种桔子,家门口就种了一排枳壳树,既能做篱笆,也能在需要时,随时把它们“靠”起来,变成一棵桔树。枳壳也结果,类似于广东的年桔,成熟时倒是漂亮得很,吃起来是酸涩苦齐全,让人苦不堪言。后来学到一句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曾一度怀疑它的准确性,虽生在湖南,还不是让它成桔就成桔,让它成枳就成枳,看来古人的认知有一定的局限性。不过,我感兴趣的是,枳壳“靠”成桔树后,果子味道的改变,本应结出苦涩“枳果”,“靠”了之后,结成的桔子却酸甜可口。那时不懂,嫁接后,植物的基因已经发生了改变,总觉得这很神秘。那时候就想《山海经》里兽面人生的怪物,估计也是这样来的。要不然,根还是那个根,只是改了一个枝丫,结出的果为何却不同了。父亲也无法解释,只是说“靠”起来就变了啊。

“靠”的树长得特别快,从舅舅那里拿回来明明只有筷子大小的枝条,我以为在新的一年里,最多也就长一点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长势慢一年,结果也会迟滞一年。意料之外的是,经过一个春夏秋冬,年底的时候居然长大了不止一圈,有锄头把大小,结疤处更大,有碗底的圈那么大,这令我非常欣喜,多了一种期盼:过年后,它会开花吗?而桃树在我的忐忑中,居然开了几朵,稀稀拉拉的,没有气势,也显不出漂亮来。我不太喜欢这花,却想不到它们还能花开蒂落,虽然坐果率不高,终究还是有几个成熟。遗憾的是,母亲不让我吃这新树第一年结的果,说是试花果会影响身体健康。那时很奇怪,年纪轻轻,却对死与病有着天然的惧怕,被母亲这一吓,让本来垂涎欲滴的我,立即打消了去吃它们的念头。只是看到成熟的果子时,倒是对当初怀疑新树是否会开花的想法,多少有了一种愧疚之感。不过也就是那么一会儿,桃子被摘下之后,心情又归于平静,心里倒是盼望来年开花结果了。

转眼已经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一直在为生活疲于奔波,经历过很多的事情,也把自己从一个阳光青年熬成了一个半大老头。这些年里,父母亲相继离开人世,去了另一个世界。家里现在唯一能够留下一点念想的就是那一座孤零零的老屋了。母亲中风的那两年,家里最后一棵桃树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悲凉,居然先行干枯老去,最后被砍下来进了母亲的省柴灶里。自此之后,老家的院子再没有花了。

初春的晨风将花吹得微微荡漾,转绿的叶子像是未曾睡醒的人,懒洋洋的,撑起身子又躺了下去。眼睛凝视着那些花,我的心被牵离开来,向远处飘,向远处飘……忽然,我看见一片桃红李白的村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我的故乡,桃花中间,赫然伫立的是我故乡的老屋。在春寒料峭中,瓦屋有些冷清,但是在一片鲜艳的桃红李白映衬下,它又显出精气神来。我忽然忆起秦观《行香子·树绕村庄》的词句:“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这样想着,仿佛得到了安慰,有些伤感的心便好转了起来。

算算时间,离清明已经不远,公园里的紫荆花,开得很灿烂。紫荆花的花期较长,哪怕已经开了半月有余,虽然有花瓣飘落,但不多,树冠之下,依然是粉如霜、白如珠,娇艳欲滴。紫荆花的颜色与桃李花色相接近,尽管没有桃花艳丽,却让我对故乡有了深深的怀念。

紫荆花还在摇曳,像一位风情万种的俏丽佳人,衬出公园的美丽来。美丽从来就不乏人欣赏,心境不同,看花也不同,在像我这些游子的心里,我确信,紫荆花还会绘出一幅美丽的思乡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