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骨树’?其实,我更想叫它‘三哥树’的……”三哥过世一年多的时光里,我不曾走出过悲伤与怀念。眼前的这棵树,与我那命运多舛却坚强乐观的三哥多么相似!身为护林员的三哥,二十四岁那年因公负伤,摔坏了脊椎,当年去北京手术,在脊柱上卯上了二十公分长的钢板,他便戏称自己是“铁骨脊梁”。后来又动过两次手术,也没能改变他瘫痪的命运,再后来病变成了“强直性骨髓炎”,三哥不但蜷缩成了虾米状的“渐冻人”,还在2009年双目彻底失明了。可是,从他身上,丝毫感受不到悲观厌世的情绪。每当有人怀着悲悯之心走近他时,反倒是被他的乐观情绪感染。
在他失明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没有勇气去看他,我怕自己的心疼会让他更难过。可是,当我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走近他时,反倒是他的幽默乐观开解了我内心的忧虑。
一次,我关心他的睡眠状况,问他晚上睡得可好,是否做梦?他朗声大笑道:“瞧你问的,我都这样了,还不允许我做梦呀?必须得做梦呀,我就指着做梦活着呢!梦里我啥都看得到,梦里我能跑能跳,梦里我想钓鱼就钓鱼,想骑马就骑马。我把现实当梦境,把梦境当现实,快活着哪……”
他博闻强记,幽默风趣,他以他的方式给人以无形的感染力。在他临终的前几天,病房里的几个老病友就十大元帅的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有气无力的三哥悠悠地开口插话,讲得几位老病友心服口服。一位老干部模样的病友想试探一下三哥那惊人的记忆力,就随口问了几位元帅的生卒年月和籍贯等问题,三哥一一对答如流。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赶紧打开手机百度了一下,果然分毫不差。我不由得感慨着,他的身体可以被禁锢,他的健康可以被摧毁,他的色彩可以被剥夺,可他的精神世界是独一无二的精彩!
那天,他和我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对话。
“二妹呀,哥这次真撑不过去了。哥这辈子挺知足的,最遗憾的就是咱爸妈活着时,我没能尽孝呀,我净给咱家添麻烦啦……”
“三哥,你错了,是你娶了个好媳妇,撑起了这个家,是你生了个好儿子,教育他长大成人,是你让咱爸抱上了重孙子,让他含笑九泉。你能好好地活着,就是对这个家、对咱父母、对所有亲人最好的回报呀!”
“嗯,我努力活着,没走在咱爸妈之前,就是不想让他们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啊!这点我算是做到了。当年咱老弟的死,给二老多大的打击呀!咱大姐,也走到了咱爸前头……其实死并不可怕,两眼一闭就解脱了,苦就苦了活着的亲人们……二妹呀,只是这辈子委屈你嫂子了。当年我知道自己再无治愈的希望时,我就跟你三嫂耍脾气,摔盘子摔碗,拿药罐子砸她,说各种难听的话辱骂她,就是想把她气走。她比我小三岁,那么年轻,我真不想让她守着我这个废人过一辈子呀!我折腾了一两年,她都忍气吞声,依然无怨无悔、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伺候我,就是不肯离我而去。想想那时我真是挺浑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患难见真情,你嫂子真不是那种绝情的人呀!她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个家就是完整的家,孩子就父母双全……你说,我咋能不努力不珍惜?所以呀,我和命运讲和,只要能够陪伴,哪怕我不能行走,哪怕我不能看见,我都忍了,都认了……”
三哥是因为“强直性骨髓炎”导致最后丧失了吞咽功能而离开人世的。临终的前一天,他用微弱的气息,对不离不弃精心照顾了他二十多年的三嫂说:“假如人生能够留下可以延续的记忆,我一定选择感激。如果在我临终之前还能发出声音,我一定会说一句,谢谢你。”
一个夏日的上午,在我们的守护陪伴下,他在病房里安安静静地走了。那天早晨,同病房的病友有的搬离到别的房间,有的被护士疏散到别处。可那位跟他讨论过十大元帅的老病友,却坚持不肯回避,他说他敬这个爷们是条汉子,与他相识恨晚,他愿意和我们家人一同陪伴他到生命最后的时刻,送他离开这个世界。
回想着三哥,不知不觉,我已是满眼热泪。我拭去脸上的泪水,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眼前这棵树粗糙的枝干,闭了眼,耳畔似乎又响起在病房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他拍抖音视频时,他那宣言一样的话:“这世界,我来过,哪怕是野火焚烧,哪怕是风暴漩涡……”
忽然,我觉得那树有了温度,似乎正有一股温热的力量,透过我的掌心,向我的体内缓缓注入,将我心头郁结了太多太久的悲痛,一点一点地逼出体外。
许久,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睁开眼,再次满怀敬意地看着这棵树,心里喃喃道:“谢谢你,我的生命之树!有你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感伤、去蹉跎、去苟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