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下雨,中午在食堂吃完饭,我听到校园广播里播放着流行歌,是《三月里的小雨》,还有《雨中即景》。半个小时的广播时间,都播的是跟下雨有关的歌。这个编排太有意思了——你一边淋着雨,看着雨,一边听跟雨有关的歌。如果现在编排一个下雨天歌单,你可能还会加上《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还会加上鲍勃·迪伦的《暴雨将至》。你肯定有很多跟下雨有关的记忆,下雨会让你想起一些诗、一些歌。我这一回要说的就是我文学记忆中的雨雪,念几首诗,捕捉一下雨雪中的情绪。除此之外,没什么更深入的看法,只是一些情绪。
我们上学,会读《诗经》,读唐诗宋词,会读到里面很多描述雨雪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好像有一场雨,在中国诗歌里淅淅沥沥下了两千年。每一个诗人,都会淋一场雨,都会写一首跟雨有关的诗。
我最喜欢的一首是苏轼的《定风波》。差不多是一千年前的某一天,苏东坡出门碰到下雨,同行的人被雨浇得有点儿狼狈,等天晴了,苏轼就写了这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写了雨具,“一蓑烟雨任平生”里的“蓑”就是蓑衣,用棕树树皮为原料做成的一种雨衣;“竹杖芒鞋”,竹竿做成拐杖,芒鞋就是草鞋。对付下雨天,我们的古人会用蓑衣,标准配置中还应该有一个斗笠。写这首词的时候,苏东坡被贬黄州,政治斗争失利,是他比较落寞的时候,但这首《定风波》非常洒脱。我之所以喜欢这首词,还因为这是宋词中少有的潇洒场面。
我读过的古诗词很少,却记得几个非常痛苦的时刻,都在宋词里。我们看秦观的一首词:“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下完雨,花园里的水池子满了,小径上有很多被雨打下的落花,春天逝去了,一个男人,上了画楼,依着栏杆,抓住一束花枝——诗中不能叫“抓”,“抓”太不雅,“凭栏手捻花枝”,“捻”,动作很细微——然后是“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此恨谁知呢?没人知道。因为秦观也没写出来自己心里到底有什么恨,但有意思的是,我们都相信他心中有不为人知的某种痛苦。
宋词里的雨,好像都是小雨中雨,下得比较轻柔。这些词唱出来,会是什么曲调?温庭筠写的这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让我想起肖邦的《雨滴前奏曲》。1838年,肖邦和他的情人乔治·桑一起到马略卡岛旅行,住在山中的一座修道院里。乔治·桑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记述,有一天晚上下着雨,她回到修道院,发现肖邦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弹着这首刚刚创作完成的前奏曲。她说:“那天晚上他作的曲子回响着屋上雨珠敲瓦的滴答声,经过想象和琴声的演绎,这雨声化作泪珠,从天上落进了他的心里。”
好,我们来看看更大的雨。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小时候,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雨,感到有一点儿害怕。如果大雨下个不停,一天两天,这种恐惧就会加剧。天上本来什么都没有,哪里来的这么多雨呢?古人肯定有这样的恐惧:倾盆大雨下个不停,是天公暴怒或者说是上帝不高兴了。我们看《圣经·创世记》里,上帝看见人间充满罪恶,到处都是坏人,就连着下了四十个昼夜的大雨;上帝看见地上有一个好人叫诺亚,就吩咐他建方舟逃离洪水。“当诺亚六百岁,2月17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泛滥淹没了最高的山,诺亚带着各种动物,躲在方舟里,在这场大灾难中逃生。
我再来说说雪,只举一个例子。乔伊斯的小说《死者》,写的是加布里埃尔夫妇去参加姨妈朱莉娅和凯特举办的圣诞晚会。这两个老太太一直厮守在一起,每年圣诞都办个大派对,招待亲朋好友。加布里埃尔在这个轰趴上要负责照料一个酒鬼,还要陪一个很健谈的小姐聊天,要负责切烧鹅,还要做一番演讲。加布里埃尔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晚会上有人弹琴,有人唱歌(爱尔兰人都是唱歌的高手,乔伊斯自己也是一个很棒的业余歌唱家),圣诞夜人人尽兴。晚会后加布里埃尔夫妇返回自己的住处,加布里埃尔想着能和妻子格丽塔亲热一番,可妻子格丽塔有点儿魂不守舍。晚会上有人唱了一首民歌,《奥格里姆的姑娘》,曾经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迈克尔·富里给格丽塔唱过这首歌,向她求爱。格丽塔告诉丈夫,那个叫富里的少年已经死了,他得了肺结核。在格丽塔要离开家乡的时候,富里冒雨来向她告别,格丽塔跟富里说,他这样淋雨会死掉的,富里说他不想活了。可以说,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是为了格丽塔而死的。
夫妻两个聊到这里,加布里埃尔就有点儿恍惚。等妻子睡着了,他看着妻子的脸,想,她青春少女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他不是说妻子的面孔不再漂亮了,而是他知道,这张面孔已不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不惜为之而死的面孔了。此时,一种奇异的、友爱的对她的怜悯进入他的心灵。爱之中可能都包含一种怜悯,这不是说丈夫可怜妻子或妻子可怜丈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这样一个可悲的世界中,你和你的爱人能终身厮守,互相照顾,也将一起面对衰老和死亡,这是悲天悯人的那种怜悯在爱人之间彼此投射。加布里埃尔想,那个叫迈克尔·富里的少年跑到格丽塔窗外,告诉格丽塔他不想活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是什么样子?他的妻子多少年来是怎样在心头珍藏着那一双眼睛的样子?在这个欢快的圣诞晚会之后,他的两个老姨妈肯定很高兴,可过不了几年,姨妈就会死,他们会参加她们的葬礼。
加布里埃尔哭了,他在想象中看见一个年轻人在一棵滴着水珠的树下的身形。其他一些身形也渐渐走近,他的灵魂已接近那个住着大批死者的领域。而眼前这个牢固的世界,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儿养儿育女和生活过的世界,正在融解和化为乌有。我们来看最后一段——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吸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蒙地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在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有哪一场雨,落在了你的身上,也落在了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