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让他爹打了个半死,躺在床上,他妈问他想吃点啥,他说:“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于是凤姐着人找银模具去做,“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据说这吃食就是精细些的疙瘩汤,只是点睛的是荷叶。
后来探春管家时说了这么一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物有所用,从来都是持家之道。
屈原在《离骚》中写“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荷叶做衣、荷花做裳,暗指诗人洁身自好的操守和特立独行的个性。
后来的荷叶,除了“荷叶今朝摊纸画,纵难生藕定生凉”,除了太乙真人用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复活了哪吒,除了借它的形态制成荷叶边的裙摆、床罩、枕套,除了雅士置酒于荷叶,“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再用簪子刺透叶梗当“吸管”饮酒,其余的好像就剩下用来打包了。
北魏农书《齐民要术》说“作裹鲊法:脔鱼,洗讫,则盐和糁。十脔为裹,以荷叶裹之,唯厚为佳,穿破则虫入。不复须水浸、镇迮之事。只三二日便熟,名曰暴鲊……”这是荷叶包鱼。
“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这是柳宗元在柳州当刺史时的见闻,用荷叶包饭。
鲁提辖要郑屠将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切好,以荷叶包了;“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细细地切好,又用荷叶包了;“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不耐烦了,鲁智深就等他不耐烦,要借故打他。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用荷叶打包真是顺手,从古至今,都在用荷叶。有文人写,摊上用几个钱买猪头肉,白切薄片,放在干荷叶上,微微撒点儿盐,空口吃也好,夹在烧饼里最是相宜,胜过北方的酱肘子。还说,花十二文买一包蒸羊,用鲜荷叶包了,放在热粥底下,略加盐花,别有风味,名曰羊肉粥。
荷叶干有干的用处,鲜有鲜的用法,直到荷叶与粉蒸肉相遇。很多年前,与江南朋友聊到张爱玲说“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这句话。世间妙事妙物,拿女子来比拟,总是形象,不过拿食物来比拟女人,无疑更新鲜。
朋友问:“你晓得江南粉蒸肉用啥来蒸?”我笑说:“装碗里,用笼屉蒸啊。”他说:“江南粉蒸肉是用荷叶蒸的!想想绿色的大圆叶子,层层裹了沾着炒黄的米粉的五花肉,丰膄而不失清淡……”
我哑然。虽然我吃过粉蒸肉,但没有吃过用荷叶蒸的,并且也不用米粉。我们那儿做粉蒸肉用的是细玉米糁儿,自然也要炒黄炒香,加盐加辣加麻,切了片的五花肉一定要用腐乳汁拌了,再舀一勺酱,改一下颜色。趁着玉米糁儿正热,裹起来,一片一片排在碗里,上蒸笼里来蒸,蒸好用盘子翻倒过来,糁子吸了油脂,有点儿膨胀,撒点葱花上桌,也能让人丢了魂儿。家里有老人,就不用玉米糁子,直接炒玉米粉,老头儿老太太一见这个,也是合不拢嘴。
后来我住在水边城市,终于在饭馆里吃着了荷叶粉蒸肉,的确尝到荷叶那点儿不同凡响的香,可总觉得与老家的粉蒸肉相比,有些潦草。也许是我的嘴巴粗糙,吃不出细腻的好来。
我喜欢看《清嘉录》,清嘉是苏州的旧称,从年头到年尾,有两百多种讲究。书里写六月二十四为荷花生日,“旧俗,画船箫鼓,竞于葑门外荷花荡,观荷纳凉”。
后来看苏州人陆文夫的文章,他说,苏州人一年四季就是要吃好四块肉,春季吃酱汁肉,夏季吃荷叶粉蒸肉,秋天吃扣肉,冬天吃的是与酱汁肉很容易混淆的酱方肉。
有一回碰巧遇到一位苏州人,说起荷叶粉蒸肉,问她平日哪里有方便的荷叶采。她说:“跟卖藕的讨一片就好了。”又问她怎么做才好吃,她说,自家做啊。
这话好像提醒了我。于是在塘边掐得一个大圆荷叶,径直回家,在它卷边之前,备好了粉子,备好了肉片,用老家的法子来拌,用荷叶裹了来蒸。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