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生产

明朝着名文学家金圣叹在临终前,曾留下过一段遗言,其中交待了“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这句话在语境上充满了黑色幽默的意味,后来到了爱写吃东西的汪曾祺那里,变成了“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虽然食材上有了创新,但公式还是沿袭金圣叹的,依然是甲和乙发生关系后有了丙的滋味。

金圣叹也许无心,但这的确是个简洁优美的方程式,它概括出了人类史上一项大规模的生产运动,也就是“滋味生产”。如果吃这件事能有一部经,我建议把金圣叹这句话奉为“吃经”。

对人来说,滋味首先是一种价值,而它存在的一大目的就是增值,也就是想方设法获得新滋味。比如,羊肉加了孜然后,羊肉和孜然就获得了双赢,它俩的合作再生产出了孜然羊肉。这不是一种加法,而是乘法。再比如我最近吃的话梅猪手和石榴爆虾,也是滋味再生产的杰作。

在滋味管辖的世界里,我们一边力求谋取尽可能多的滋味,一边又力争创造出新滋味,尝尝这个尝尝那个,滋味竞争无休无止,延绵不绝。

滋味也是一种生产关系,而且形式即内容。千百年来,人们像科学家一样,勤劳乐观地摸索着各种吃的新奇关系与形式。同样一个面团子,落在山西人手里,可以有几十种工艺,仅切割技术就有刀削、刀砍、手扯、手拉、手搓、棍子擀,更别说还有五花八门的加热方法和调料搭配。滋味增值的欲望,何其强烈。

近现代人类的历史不仅是发现新大陆的历史,也是发现新调料的历史。花椒、茴香、肉桂、辣椒、砂仁、芥末、孜然、干姜、白胡椒、胡荽子、香菜、葱和蒜,被一一发现,然后切碎扔进锅里。全球化的历史,是滋味交换的历史,西方人端起了茶杯,东方人喝上了咖啡。如今,滋味的交流与融合依然在不断扩大,在城市的任何一个商业街上,世界各地的滋味几乎都聚集于此。

在滋味生产中,容器也很重要。铁锅煮的就和砂锅煮的不一样,在我看来,铁锅适合焖面,砂锅擅长米线,泰国人还会把米放进菠萝里煮。而自普罗米修斯盗火以来,牛排也分成了三分熟、五分熟和七分熟。火候是个重要变量,但方程式依然不离其宗,牛排与三分火发生关系,就有三分熟牛排滋味。

滋味可分为狭义和广义,舌尖上的自然是狭义的滋味。而广义的滋味生产,则涵盖了人生中绝大部分事情,这种滋味像细胞一样不断分裂与增值。比如就我熟悉的领域来说,足球有足球滋味,但它又再生出了笼式的和沙滩的;河里的赛艇想和大海发生关系,于是有了海岸赛艇;马拉松滋味太烈,那就切分成半马和迷你马拉松。此外,电影、文学、艺术也无不如此,整个文化工业就是在变着法地对滋味进行再生产。

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人是被抛于世的存在,充满了烦和畏。没错,人生苦短,向死而生,那么,滋味生产或许就是一场伟大的乐天运动,虽是寄蜉蝣于天地,但我们能用尽一生来生产滋味,乐享其中。对个体来说,浩瀚宇宙,时间有限,一生上下求索,所见所遇化成万般滋味。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存在即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