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酿馒头

馒头嘛,似乎哪里都有,不过金林家的馒头不太一样。看一看,饱满洁白。捏一捏,蓬松柔软。咬一咬,韧中带甜,这甜里还有一股子酒香。人家的馒头用酵母发面,他家的馒头用酒酿揉面——特别香甜,人人爱吃。桐庐的人家,逢年过节的,都要吃酒酿馒头。

我在这村子里闲逛,有人说,买酒酿馒头啊,去找全秀。全秀在马路边的厂子里——这户人家做了一辈子馒头,现在开起了工厂,不变的还是每天做馒头。全秀打扮得很齐整,清清爽爽。操作间里十多个工人,她男人张金林也正忙碌着,一笼笼的馒头出炉,冒着香气。

做馒头这事,一说起来就是一辈子。金林十几岁高中毕业,先在生产队的加工厂上班。老师傅看他年轻,力气好,就教他和面。手工和面,一次要拌面粉一百二十斤,真是个力气活。那时,加工厂的员工,活干得多与少,工资不差一分钱,每个人都是十八元。凭什么多干活,又不是傻子。于是那些年纪大、资格老的,每有重活累活,马上找个借口溜开,只有张金林傻乎乎,不怕苦不怕累,跟着师傅一起干。师傅让扛面粉就扛面粉,师傅让揉面团就揉面团。几年下来,学到了一门做馒头的好手艺。

后来加工厂解散了,张金林就靠着这手艺,开了一家馒头铺子。说是馒头铺子,其实不过就是自家的小作坊。好在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也不怕起早贪黑。俗话说,旱年饿不死手艺人。金林做的馒头好,附近的村民,都拿着自家的小麦过来换馒头。

全秀认识金林,也是因为他的馒头。她比金林小两岁,那时还在念高中呢,上学放学,来来去去的,也要路过馒头店。有时候,她让娘支使着,也拿小麦去换馒头,一来二去也就认识做馒头的金林小师傅了。

“那时人家是介绍的,我们俩算是自由恋爱。”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就好像,一个是酒酿,一个是面粉,做出来的酒酿馒头又香又甜。金林是一副好身板,什么活儿都拿得起,全秀呢,啥都不会!下地怕太阳晒,挑担呢担子太重,水田里的蚂蝗多,她看一眼就蹦三尺高,再也不敢踏进水田半步。就这么个全秀,跟金林对上眼儿了。结婚那年他二十三,她二十一。他做馒头,她卖馒头。他力气好,她脑子好——小麦换馒头一斤麦子加工费收三毛五,人家拿来一斤六两小麦,乘以三毛五,人家嘀咕半天算不清爽,全秀手上忙着装馒头,嘴里一下子就报出数字来,简直比现在揿计算器还快。

馒头店里,蒸蒸日上。真是个好口彩。金林和全秀起先有七十八只蒸笼,后来增加到两百多只。蒸笼里,要用荷叶垫着。若是用布来垫着,馒头蒸出来整个底儿都被布粘掉了。荷叶垫的馒头,蒸出来且有一股荷的清香。为了这,全秀跟金林还种了一亩水田的藕,就是为了取荷叶来蒸馒头。晒蒸笼,也是一件辛苦活,来来回回洗了晒,晒了蒸,蒸了洗。作坊的烧火,也是一件大事,要用锯木屑烧火,木屑晒得越干,火越旺,馒头蒸得越“发”。

人家爱买馒头,也是要讨个口彩,“发天发地”。这里的人家,婚嫁做寿,上梁乔迁,新船下水,过年过节,祭祖走亲,都要备上这“发天发地”的酒酿馒头。譬如说吧,新屋上梁时候,木匠师傅站在高高的房顶,一边念着祝福的歌谣,一边与众人齐声喝彩,然后把点着红印子的馒头向人群抛撒。反正,这馒头可是与每一户人家的人生大事密不可分。

买馒头的人家充满喜庆欢乐,做馒头的人家少不了那些辛劳。四十几年了,金林做馒头的每一个夜晚都得熬夜,每一个清晨都得早起。做馒头,先得用糯米酒酿、稀饭、麸皮加水混合,发酵七八小时,然后再用布袋滤去渣,把发酵水滤出来。发酵水中再加适当白糖和盐,和面粉拌匀揉透,饧过一段时间后,再揉、搓,掐成一段段,搓成一个个小团,摆进蒸笼,又发酵七八个小时,然后蒸熟。单是这些手续,就够人忙前忙后的了。金林呢,白天还要出去卖馒头。他有一个小喇叭,很多年里,他骑一辆脚踏三轮车出去,用小喇叭吆喝:“卖馒头。酒酿馒头。”

他的吆喝声,十里八乡都熟悉了,认得是张金林家的馒头。他的三轮车,后来改成电动的,小喇叭也改成电声的。每天出去转一圈,馒头总是卖空。开馒头铺子的四十年里,他和全秀每天卖八千个馒头。

做了一辈子酒酿馒头,全秀和金林都觉得累,生了退意。可这门手艺,不能断,准备带一两个徒弟。后来呢,酒酿馒头评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张金林也成了杭州市一级的“非遗传承人”——那就接着做呗。儿子这时候也愿意接手,想干一番事业,那就干脆,办了一个食品公司,专门卖酒酿馒头。现在啊,每天要卖三万个酒酿馒头,儿子是董事长。这下,好,一家人都跟馒头“杠”上了。

过完年,金林六十三,全秀六十一。日子过起来,真快。一转眼的事情。做了多少馒头,真不知道。多少人吃过咱家的馒头,也不知道。不过,当年别人家结婚,用的是咱家的馒头,乔迁呢,也是用的咱家馒头。再往后,他儿子结婚,用的还是咱家的馒头。前不久,他的孙子都满月啦,在家里摆了二十桌酒,用的还是咱家馒头。

要办酒了,电话提前好几天打来,喜气洋洋的——全秀,你帮我记着,到日子我来拿五百个馒头!全秀听了,比对方还高兴,对着电话说——放心吧!要跟你道喜啊;这回,又是什么喜事?